铁火权舆 第208章 蔷薇与少年

207章

“咚！咚！咚！咚！”

每一声战鼓，都敲在城头守军几乎绷断的心弦上。

斛明月扶在垛口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也算是经历无数硬仗的老兵，从帝国的西北特辖区追随炎思衡一直到光复伊特鲁，他自认为也是见识过魔族的凶猛，可城下这支魔族军队太不一样了。

他们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一群只知道执行毁灭指令而生的机器。

这种沉默带来的压力，远比鬼哭狼嚎的冲锋更令人胆寒。

“举盾——！隐蔽——！”斛明月的吼声在第一个“咚”字响起时便已炸开。

几乎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天空……黑了。

不是乌云，是无数燃烧着火焰的巨石、巨型弩枪、以及密集的破甲箭矢！

它们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编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朝着穆鲁斯城覆盖下来！

“轰——！！！”

一枚巨石精准地命中了一段城墙箭塔。

坚固的石木结构瞬间碎裂、坍塌，上面的弓箭手连同他们的惨叫被瞬间吞噬，血肉与碎石混合着冲天而起，又泼洒下来。

“咔嚓！”一根巨型弩枪贯穿了数面并列的盾牌，将后面紧紧依靠的士兵串起，余势不减，带着一串残破的尸体钉入后方城楼的木柱，枪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箭矢更是叮叮当当撞击在盾牌上，偶尔有缝隙，便立刻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和短促的惨嚎。

仅仅第一轮远程打击，城头便已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处处狼藉，死伤惨重！

“不要乱！弓弩手反击！瞄准他们的器械和弓弩手方阵！”斛明月挥舞着长剑，格开一支流矢，“礌石！滚木！给我砸下去！”

守军士兵们从最初的震撼和恐惧中强行挣脱，鼓起士气，呐喊着执行命令。

箭矢从城头倾泻而下，滚木礌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滚落。

但是效果却微乎其微。

凯旋集团军的阵型保持得极好。

铁壁军团的重步兵方阵，巨盾层层叠加，守军的箭矢大多徒劳地钉在盾面上，滚木礌石砸下，虽然能造成一些杀伤，但缺口瞬间就被后面沉默的士兵填补，阵型纹丝不乱，推进的速度甚至没有受到明显影响。

他们的弓弩手和投石机部队，被严密地保护在军阵后方和侧翼，持续不断地进行着精准而高效的覆盖射击。

这根本不是斛明月以往遭遇过的魔族军队！

普通的魔族军队，或许个体勇武，但往往纪律相对较为散漫，依赖人海战术或者某个强力将领的临阵指挥。一旦遭遇顽强抵抗或巧妙战术，很容易陷入混乱。

但城下这支军队，他们将领的指挥艺术、阵型配合、兵种协同，已经达到了人类精锐军团的水准！甚至，他们在装备和士兵个体的身体素质上，更胜人类军队一筹！

这不是蛮力与意志的碰撞，而是上升到了不对等的军事艺术碾压！

“将军！西侧第三段城墙被石弹摧毁，魔族步兵正在架设云梯！”一名满脸是血的军官踉跄跑来汇报。

“预备队！跟我上！”斛明月眼睛血红，亲自带着身边两百名亲卫冲向危险区域。

战斗从一开始，就跳过了试探，直接进入了最血腥最惨烈的消耗阶段！

凯旋集团军像是冷酷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完美无缺。

铁壁军团稳步推进，用盾牌和生命消耗守城的资源和意志。

黑石军团的轻步兵和渗透者，则利用守军被正面吸引的间隙，借助飞钩、云梯，甚至徒手攀爬，不断在防线的薄弱点制造突破口。

攻城塔在战争巨兽的拉动下，缓慢而坚定地靠近城墙。

每分每秒，都有守军士兵倒下。

一个年轻的伊特鲁新兵，刚刚将手中的长矛刺下，就被城下射来的冷箭贯穿了咽喉，他捂着脖子，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靠着垛口缓缓滑倒，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一名北晋老兵，怒吼着将爬上城头的魔族士兵拦腰斩断，却被另一名魔族从侧面用战锤砸碎了胸甲，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他喷着血沫，用最后力气抱住了那名魔族，一同坠下高高的城墙。

绿色的魔血与红色的人血在城墙上肆意泼洒、交融，踩上去滑腻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斛明月左冲右突，战甲早已破损多处，左臂被魔族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只是用布条草草捆扎，鲜血不断渗出。

他手中的长剑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每一次挥击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咬牙坚持着，心中却一片冰凉。

人数差距太大了。

守城方不到五万，攻城方二十四万，还是如此精锐！

指挥层级差距也太大了。

卡琳娜的用兵，让他有种无力感

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施展奇谋诡计的空间，就是凭借着绝对的实力，堂堂正正地碾压过来，如同潮水拍击礁石，一下，又一下！

他能做的，就是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城头，用士兵的血肉之躯，延缓黑色潮水漫过城墙的那一刻。

战斗从中午持续到日头偏西。

城墙上多处告急，预备队早已打光，连轻伤员都重新拿起了武器。

斛明月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却又仿佛什么都听不清。

“将军！南门……南门方向，攻城塔靠上来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副官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一只眼睛被流矢射中，此刻只剩下一个血窟窿。

斛明月一激灵，嘶吼道：“顶不住也要顶！把所有火油都集中到南门！烧了那该死的塔！”

他亲自带着最后几十名还能动的士兵，冲向岌岌可危的南城墙。

那里，一座巨大的攻城塔已经牢牢搭上了城头，厚重的挡板放下，无数身披黑甲的魔族士兵，汹涌而出！

守军士兵拼死堵在缺口前，用长矛捅，用战刀砍，用身体撞！

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用生命构筑着最后的防线。

“倒火油！”斛明月咆哮。

残存的守军奋力将一罐罐火油砸向攻城塔和涌出的魔族士兵。

“点火！”

火箭落下！

“轰——！”

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吞噬了攻城塔的前端和塔下的魔族士兵！粘稠的火焰附着一切，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

被点燃的魔族士兵发出哀嚎，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甚至引燃了旁边的同伴。

攻势为之一滞！

但，也仅仅是一滞。

后续的魔族士兵，竟无视燃烧的同伴和烈焰，踩着焦黑的尸体，顶着盾牌，强行冲过了火海！他们的眼神依旧冰冷，仿佛疼痛与死亡与他们无关！

这种对死亡的漠视，让所有守军从心底感到战栗！

“杀！！！”斛明月挥舞着残破的长剑，率先冲入了敌群！

剑光闪烁，带起一蓬蓬绿色的血雨。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攻不守！每一剑都倾尽全力，只求在倒下前，多带走一个敌人！

一名魔族的百夫长，看出他是主帅，狞笑着挥动战斧劈来！势大力沉，足以开山裂石！

斛明月不闪不避，用肩膀硬扛了这一斧！斧刃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剧痛几乎让他晕厥！

但他也借此机会，左手探出，死死抓住对方持斧的手臂，右手长剑精准地刺入了对方没有重甲保护的咽喉！

“噗嗤！”绿色魔血喷溅了他一脸。

那百夫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倒地。

斛明月踉跄后退，拄着剑才勉强没有倒下。

肩头的战斧还嵌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环顾四周，身边还能站着的守军已经寥寥无几，而魔族士兵，却仿佛无穷无尽，不断从攻城塔和云梯涌上城头。

防线，彻底崩溃了。

“退……退入城内！打巷战！”斛明月用尽力气嘶吼。

残存的守军开始且战且退，沿着马道和阶梯，撤下城墙，退入城市。

穆鲁斯城，迎来了它光复后最黑暗的时刻。

……

城西的魔族军队，紫蔷薇战旗下。

卡琳娜端坐于梦魇兽上，银色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她精致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那惨烈无比的攻城战，不过是一场与她无关的棋局。

木华黎沉声禀报：“殿下，我军已成功夺取外墙，先头部队正在清剿城头残敌，主力开始向城内推进。”

速不台扫过硝烟弥漫的城头，补充道：“抵抗依旧存在，但已无法形成有效建制。所以预计完全肃清还需要时间。”

卡琳娜微微颔首，眼眸望向城内那些开始燃起烽火的街巷。

“命令部队，稳步推进，逐层清剿。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她的声音平静，“我要的，是一座尽可能完整的穆鲁斯，而不是一片废墟。”

“是！”木华黎和速不台齐声应道。

对于卡琳娜的命令，他们虽然不解——毕竟按照魔族传统，攻陷如此顽抗的城市，屠城三天以儆效尤才是常态——但也绝不会质疑。

就在命令即将传达下去的那一刻——

“呜——呜呜——呜——！”

一阵苍凉急促的冲锋号角，如同一道闪电，骤然从战场的东方，魔族大军的身后，划破了血色黄昏的喧嚣！

这号角声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不可思议！

所有听到这号角声的魔族士兵，无论是正在城头厮杀，还是在城下待命，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卡琳娜的眼眸深处，也掠过淡淡的惊讶。

这号角声……不是魔族的！是人类的！

怎么可能？！

难道是炎思衡？

但他怎么会在这里？！按照她的计算，炎思衡的主力此刻应该还被皮洛士牢牢牵制在加洛林方向，就算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回援，也绝不可能在此时赶到穆鲁斯！

她的战略推演，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偏差？

只见在魔族大军侧后方的地平线上，暮色被无数突然燃起的火把撕破！

那火光迅速连成一片，如同一条奔腾咆哮的火龙！

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杀气，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撞向了魔族攻城部队相对松散的后阵与侧翼！

铁蹄践踏，大地轰鸣！马刀挥舞，寒光映照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凛冽如冰！

“是人类的军队！是炎思衡！”有见识的魔族军官发出了惊骇的尖叫。

高速冲锋的骑兵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正在专心攻城或作为预备队休整的魔族部队，侧翼和后方猝不及防，瞬间被这股生力军拦腰斩断！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恐慌在迅速蔓延！

“援军！是炎大人的援军！他来了！他真的来了！！”正在城内依托残垣断壁拼死抵抗的斛明月，听到了那熟悉的号角，看到了城外骤然升起的火光和混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绝处逢生的狂喜在他胸中爆发，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弟兄们！援军到了！杀啊！把魔族赶出去！”

原本已经濒临绝望的守军，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力量，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向魔族发起了决死的反扑！

……

炎思衡一马当先，冲在骑兵集群的最前端。

玄甲染尘，披风破碎，连续数日不顾一切的奔袭，让他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锐利！

他看到了穆鲁斯城头的魔族旗帜，看到了城内冲天的火光和硝烟，看到了如同潮水般涌入城市的黑色军团。

他的心在滴血。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城墙已破！

但，还好，斛明月还在战斗！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做任何休整，他直接挥军冲向了魔族的后方！他要打乱卡琳娜的部署，为城内的守军争取喘息之机，甚至创造里应外合、扭转战局的奇迹！

“凿穿他们！”炎思衡长枪前指，目标直指魔族中军显眼的紫蔷薇战旗！

“杀——！”北晋铁骑，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怒吼，狠狠撞入了魔族阵中！

而几乎在炎思衡骑兵发起冲锋的同一时间，卡琳娜也已经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

她的目光穿越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那支刺入己方阵型的骑兵，以及冲在最前方的将领。

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面容，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让她瞬间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炎思衡！

就是他！

他竟然真的舍弃加洛林战局，亲率孤军驰援伊特鲁！

这份魄力，这份决断，再次超出了她的预估。

“反应好快……”卡琳娜心中默念，紫眸中闪过凝重，但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没有任何惊慌，大脑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对局势的评估和部署。

“传令。”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木华黎，由你继续负责城内肃清，稳步推进，务必剿灭穆鲁斯城残部。”

“速不台军，黑石军团左翼三个方阵，立刻转向，正面迎击炎思衡骑兵！右翼两个方阵，向侧翼迂回，包抄其退路！”

“铁壁军团第五、第六方阵，脱离攻城序列，于中军侧后组成枪阵，防止敌骑突进！”

“命令弓弩手部队，调整射击位置，覆盖敌军骑兵冲锋路径前沿，阻断其后续梯队！”

一连串命令清晰迅速，有条不紊，显示出她卓越的临阵指挥能力和对军队的掌控力。

她看出了炎思衡的意图——凭借骑兵的冲击力，搅乱她的阵型，制造混乱，接应城内守军。

她也看出了炎思衡的劣势——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兵力处于绝对劣势，这是孤注一掷的疲兵！

只要挡住他这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一波冲锋，将他缠住，等迂回部队完成合围，这支军队，今天就要葬送在这穆鲁斯城下！

她的应对，不可谓不迅速，不可谓不精准。

但她终究还是低估了炎思衡，低估了这支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能量的骑兵，更低估了炎思衡那近乎变态的战场洞察力！

就在魔族部队依令匆忙调动，阵型转换出现一丝不可避免的混乱和迟滞的刹那——

冲锋中的炎思衡，目光死死盯住了魔族中军侧翼，那支正在转向并试图正面迎击他的黑石军团方阵，与他们后方正在匆忙组阵的铁壁军团方阵之间……那一闪而逝的衔接缝隙！

就是那里！

炎思衡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任何犹豫，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嘶鸣！

他手中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指向了那个致命的节点！

“全军听令！随我——转向！目标，敌军左翼与中军结合部！凿穿它！”

命令通过旗号和亲卫的呐喊瞬间传遍冲锋的骑兵集群！

高速冲锋中的骑兵，竟然在炎思衡的带领下，完成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小角度锐利转向！

奔腾的洪流被无形之手强行掰动了方向，舍弃了原本冲撞魔族中军的最短路径，狠狠地撞向了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破绽！

“什么？！”一直冷静观察战局的卡琳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脸色微变！

她没想到，炎思衡在如此高速的冲锋中，竟然还能敏锐地捕捉到那瞬息即逝的战机！更没想到，他敢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兵行险招！

他想干什么？难道想凭借这点骑兵，直接撕裂她的中军？！

“拦住他！”卡琳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

但，太迟了！

炎思衡和他麾下的铁骑，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那个尚未完全弥合的缝隙！

“轰！”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正在转向的黑石军团士兵，侧翼完全暴露在铁蹄之下！而匆忙组阵的铁壁军团，枪阵尚未完全成型！

高速冲锋的骑兵带来的动能是恐怖的！

马刀挥舞，收割着生命！铁蹄践踏，将一切敢于阻挡的物体碾碎！

炎思衡长枪如龙，或挑或刺，或扫或砸，招式简洁到极致，也狠辣到极致！所过之处，试图阻拦的魔族军官和精锐士兵纷纷倒地，竟无一合之将！

他一人一骑，便是这柄尖刀的刀锋，引领着铁骑洪流，硬生生在看似密不透风的魔族军阵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混乱速度扩散开来！

前军与中军的联系被短暂切断，指挥系统出现了片刻的紊乱，原本有序推进的攻城部队，后方遭到了致命打击，士气受到了严重影响！

“混蛋！”速不台看着自己麾下士兵被如此屠戮，目眦欲裂，恨不得亲自冲上去将那人类将领碎尸万段。

木华黎也皱紧了眉头，城内的攻势因为后方的混乱而不得不暂时放缓。

卡琳娜立于中军，望着那个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银发在渐起的夜风中飞扬。

她完美的唇线，紧紧抿起。

紫罗兰色的眼眸中，之前的惊讶与凝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

那是一种终于遇到了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时，所迸发出的纯粹战意。

“炎思衡……”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鞍座上轻轻一点。

“我记住你了。”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大地。

穆鲁斯城内外，火光冲天，厮杀声、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汇成一曲血腥而壮烈的战争交响。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