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路灯昏恹恹的,照着高志杰脚下坑洼的石子路。林楚君那碗红烧肉带来的暖意,还在胃里打着转,连带着心口也似乎没那么空了。但这点暖意,撑不到他走完回家的路。越靠近他那间孤零零的亭子间,夜风就越凉,现实也像这夜色一样,沉甸甸地压回来。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咔哒”声。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点霉味和金属冷却后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才是他真实的世界,冰冷,局促,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反手锁好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这才拉开那盏光秃秃的电灯。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在工作台上。
台子上,那只受损的“蜂鸟”静静躺着,翅膀扭曲,一条纤细的机械腿不自然地弯折,复眼传感器也蒙上了一层灰。昨晚从苏曼琳那个军统联络点撤离时,情况太急,为了躲避突然增加的巡逻队,“蜂鸟”在狭窄的巷弄里刮蹭到了砖墙,差点直接报销。
高志杰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先去角落的水龙头下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将那点残存的、属于“普通人高志杰”的温情彻底驱散。
他坐到工作台前,打开那个伪装成工具箱的金属箱,里面是各式各样微型的工具、零件,还有他自己捣鼓出来的简易测试仪器。他先小心翼翼地将“蜂鸟”固定在特制的支架上,然后拿起放大镜,夹在眼眶上,俯下身,开始仔细检查损伤情况。
“伤筋动骨了……”他喃喃自语,用的是地道的上海话,在这种完全独处、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他反而会不自觉地放松语言的伪装。
翅膀的变形还好,可以用微型钳子慢慢校正。麻烦的是那条腿,里面的传动连杆可能变形或者断裂了。他需要把它拆卸下来。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和手指的稳定性。他用比绣花针还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卸下固定腿部的微型螺丝。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的翅膀。螺丝只有米粒大小,掉在地上就几乎别想找到。他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甚至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一点轻微的震动导致前功尽弃。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窗外偶尔传来电车叮当声、小贩隐约的叫卖,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终于,那条伤腿被完整地取了下来。放在放大镜下仔细一看,果然,里面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金属连杆已经弯了。
“麻烦。”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种特殊合金的材料可不好找。他翻找着备件盒,希望能找到替代品。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算重,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高志杰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到嗓子眼。他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扯过旁边一块深色的绒布,将整个工作台,连同上面的“蜂鸟”、零件、工具,全部盖住。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小巧但致命的手枪。
“啥人?”他扬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警惕。这是独居男人该有的反应。
“高先生?依好,我是楼下厢房的阿廖沙。”门外传来一个有点口音,但还算流利的中文,声音听起来不算年轻。
阿廖沙?那个白俄修表匠?高志杰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个邻居的信息。一个落魄的旧俄贵族,靠修表和在舞厅拉小提琴混日子,平时没什么交集,顶多在楼梯口碰面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枪塞回后腰藏好,又快速扫视了一眼房间,确认没有明显的破绽,这才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问:“阿廖沙先生?有啥事情吗?我已经困觉了。”
“抱歉,高先生,打扰了。”门外的阿廖沙语气带着点歉意,但又有点急切,“我的那块老怀表,就是表面有珐琅彩的那个,它……它完全不走了!我明天急着要用,自己弄了半天,越弄越糟……我听说高先生侬在电讯局做事,手艺肯定灵光的,能不能帮帮忙,看看是啥毛病?拜托了!”
修表?高志杰眉头微蹙。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白俄老头确实有块视若珍宝的破怀表,经常拿出来擦拭。而且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是电讯局(76号对外伪装)的技术员,邻居遇到精密的机械问题找上门来,也不算太突兀。
是巧合?还是试探?
他沉吟了几秒钟,脑子里快速权衡。如果不开门,反而显得可疑。一个技术员,帮邻居看看手表,举手之劳,推三阻四不符合常理。
“等一下。”他应了一声,故意弄出点穿衣服、拖拉板的声响,然后才拨开门闩,把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果然是阿廖沙,头发花白稀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西装,脸上带着焦急和恳求,手里正捧着那块打开后盖的怀表。
“高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格记真麻烦侬了……”阿廖沙把怀表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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