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初歇,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给紫禁城湿漉漉的殿顶镀上一层淡金。然而,乾清宫内的气氛,却比连日的阴雨天还要压抑沉重。
康熙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御阶之下,分立两班。一边是以翰林院编修赵文渊为首的几位清流御史、翰林官,个个面色肃然,如同即将执行家法的族老。另一边,却只孤零零站着一位身着宫女服色,却脊背挺直,神色平静的玉檀。
这场面,诡异而又张力十足。一个宫女,竟与朝廷命官、士林清流在御前对质,纵观史册,也属罕见。
事情的起因,正是那篇悄然流传的《“新格物学”发微·初篇》。文章虽未署名,但其观点与玉檀所为高度契合,加之八爷党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很快便摆到了赵文渊的案头。这位以扞卫道统为己任的老翰林,读完文章,勃然大怒,认为此文“曲解圣贤,蛊惑人心”,是比“奇技淫巧”本身更危险的“异端邪说”!他当即联合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员,联名上奏,恳请皇上“黜异端,正人心”,严惩宫女子檀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妖言惑众”者。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御前激辩。
「皇上!」赵文渊率先出列,他年近花甲,须发已见斑白,但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直,「宫女玉檀,不安本分,行商贾贱业已是逾矩,更炮制所谓‘新格物学’,妄解经义,其心可诛!《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朱子注曰:‘即物而穷其理也’。此‘物’乃人伦日用、天地万物运行之常理、之大道!岂是如她这般,玩弄些琉璃杯盏、称量些轻重多寡的微末伎俩所能涵盖?此乃舍本逐末,买椟还珠,非但不能‘致知’,反而会迷乱心性,坠入歧途!」
他声若洪钟,引经据典,目光如炬般射向玉檀,带着士大夫对“异端”天然的鄙夷与批判。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玉檀身上,想看看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宫女,如何应对这关乎“道统”根基的严厉指控。
玉檀并未立刻反驳,她先是向御座上的康熙深深一福,然后才转向赵文渊,声音清越,不卑不亢:「赵大人所言极是,‘格物致知’确为圣贤教导,旨在明理悟道。奴婢不敢有丝毫曲解。奴婢只是想请问赵大人,若按朱子所言‘即物而穷其理’,那么,请问大人,您可知这雨水自天而降,汇入江河,奔流入海,复又升腾为云,再化为雨,周而复始,其动力何在?其规律几何?」
赵文渊一愣,他熟读经史子集,于这等具体自然现象的原理却从未深究,当即拂袖斥道:「此乃天地自然之理,阴阳造化之功,何须穷究细末?」
「大人此言差矣。」玉檀微微抬头,目光澄澈,「若按大人之说,只需知其然,而无需知其所以然,那神农尝百草,李时珍修《本草》,莫非也是‘舍本逐末’?他们穷究的,不正是草木金石之‘物理’与‘药性’吗?若不明雨水循环之理,如何兴修水利,防洪抗旱,保一方百姓安居?若不明万物特性,如何改进农具,提高耕种效率,使天下仓廪充实?」
她一连串的反问,逻辑清晰,将“格物”与实实在在的国计民生联系了起来。
「强词夺理!」赵文渊身边一位御史忍不住喝道,「神农、李时珍所为,乃是为了济世活人,与你弄那些奢靡玩物、蛊惑人心的东西岂能混为一谈?」
「大人又怎知奴婢所为,不是为了济世活人?」玉檀看向那位御史,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力量,「‘玉华阁’所售之物,奴婢不敢说件件利于民生,但其中亦有如‘驱蚊防疫药包’、‘净水明矾’等物,价廉物美,可使贫苦百姓少受疫病之苦,此非济世?奴婢改良织机,使同等工时,织布效率可提升三成,若推广开来,天下百姓或可因此多得几尺御寒之布,此非活人?」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赵文渊身上,声音提高了几分:「赵大人,奴婢以为,‘格物’之精神,在于‘求真’与‘实证’。圣人亦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天地万物,我们不应止步于‘阴阳造化’的空泛解释,而应勇敢地去观察、去测量、去验证,以求得更精确、更接近真相的认知。这并非背离圣人之道,恰恰是以更踏实、更严谨的态度,去践行‘格物致知’!奴婢将此称为‘新格物学’,非是要标新立异,而是希望在前人基础上,将‘格物’之法,推向更深、更广之处!」
这一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殿内众人心中激起巨大波澜。就连端坐御座的康熙,眼中也闪过一丝极深的讶异与思索。他熟读汉学,自然听得出玉檀这番话并非胡搅蛮缠,而是自成体系,将她的那些“奇技淫巧”巧妙地纳入了儒家正统的话语体系之内,并且指向了“经世致用”的务实目标。
赵文渊气得脸色铁青,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典大义,在这个宫女缜密的逻辑和紧扣“实用”的反问面前,竟有些难以招架。他不能否认神农、李时珍的功绩,也无法直接反驳“经世致用”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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