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小满节气刚过,南京城却已提前感受到了盛夏的酷热与窒息。一种无形的恐慌,比瘟疫本身蔓延得更快,悄然笼罩了下关一带的棚户区。
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腹泻,被皮埃尔院长主导的西医团队轻描淡写地诊断为“急性肠胃炎”或“水土不服”。但林怀远翻阅祖父林芷清留下的、纸张已然泛黄的医案时,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医案上,“光绪二十八年”、“虎狼痢(霍乱)”、“吐泻无度、转筋厥逆”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神经。结合眼下棚户区传来的症状描述,他几乎可以肯定——大疫将至!
他试图预警。带着祖父的医案和严谨的推断,他找到了卫生署的官员。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皮埃尔与那位日本汉方医吉田幸夫的联合斥责。
“林先生,你是在制造恐慌!”皮埃尔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讥诮,“根据我们科学的分析,这只是普通的季节性消化道疾病。你的‘虎狼痢’?那是中世纪的名词!”
吉田幸夫则更显阴柔,他微微鞠躬,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林君,鄙人亦略通汉方。此等症候,断非《瘟疫论》所载之戾气所致。您危言耸听,恐会阻碍南京城的商业发展与民众安定,实在非智者所为。”
两人的话语,一个打着“科学”的旗号,一个披着“同道”的外衣,轻易地将林怀远的预警定性为“阻碍发展”的异端邪说。他得到的不是重视,而是一纸官方警告:不得散播谣言,否则将以扰乱社会治安论处。
孤立无援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透了林怀远的身心。他站在太乙灸舍的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祖父医案上那力透纸背的记载,病人痛苦的呻吟,与皮埃尔、吉田那冷漠而傲慢的脸孔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师父……”小满无声地走到他身边,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虽不能言,却比任何人都能感知林怀远此刻的情绪。
杰克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用力拍了拍林怀远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林,他们不信,是他们的损失!真理不怕质疑!”他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义愤的光芒。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棚户区传来的消息如同最终敲响的丧钟——一夜之间,数十人同时病倒,症状与林怀远预言的“虎狼痢”一模一样:剧烈呕吐,米泔水样的腹泻,肌肉痉挛,眼眶深陷……
“林!他们……他们开始死人了!”杰克气喘吁吁地跑回灸舍,脸上失去了血色,声音带着颤抖。他从棚户区边缘窥见的景象,显然深深震撼了这个来自异国的青年。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官方随即宣布封锁下关棚户区,严禁人员出入。美其名曰“隔离防疫”,实则近乎放弃。皮埃尔所在的教会医院象征性地派出了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但在尝试用奎宁和口服补液盐治疗却因剂量或体质问题导致几人情况恶化后,他们退缩了,只是在外围拉起了更加醒目的警戒线,仿佛那里不是同胞聚居之地,而是充满剧毒的魔窟。
流言与恐惧在南京城里发酵。棚户区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禁忌词汇。偶尔有凄厉的哭嚎从那片被隔离的区域传出,也迅速被城市的喧嚣吞没,或者引来更严厉的呵斥与封锁。
“我要进去。”林怀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看向灸舍里堆积的药材,那些是他近日竭力筹措的藿香、佩兰、艾叶、陈皮……以及角落里那几个密封良好的陶罐,里面是他视若珍宝的、不同年份的陈艾绒。
“师父,我去!”小满立刻站到他面前,用力比划着,眼神坚决。她拿起自己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画笔和速写本,还有林怀远给她防身的几根银针。
杰克愣了一下,看看外面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森严的警戒线,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有些畏惧,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林,我们是伙伴!我也去!虽然……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帮你扛药材没问题!”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林怀远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之前的孤寂与冰冷。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迅速行动起来。将所有的药材,特别是那些艾绒,仔细分装、打包。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粗布短褂,这是为了方便行动。又将祖父的医案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那里面,不仅有对“虎狼痢”的记载,更有祖父当年运用“节气灸防疫法”成功控制疫情的关键思路。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也给那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棚户区勾勒出一道残酷的金边。封锁线的入口处,警察如临大敌,用生硬的语气驱赶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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