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酒坊的酒甑前,指尖刚碰上那截乌木甑沿,就猛地缩回——往年的木面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裂着蛛网状的细纹,甑底结着层白霜似的酒渍,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的酒魂。他掀开酒坛上的粗布,最顶端的陶坛裂了道细缝,酒液顺着缝儿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浅褐色的圆,像滴凝固的血。
先生!小桃儿提着酒篓从巷口跑来,棉鞋踩在雪地上作响,张婶说灶上的酒曲不够蒸年酒了!今早我去酒坊取曲,那酒缸裂了道缝,您闻闻这酒糟——她把篓往石桌上倒,潮得能拧出水!
韩林拾起把酒糟,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酸腐味,像埋了半冬的湿木头。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酒缸底的碎糟,竟从糟泥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九岁时系的,说要给酒缸爷爷系腰带。
是酒魂散了。老龟从酒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酒渍,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嘉庆九年见过这阵仗。那年腊月,村东的老酒坊哑了,后来是村西头的绣娘用金线绣了百幅酒旗,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酒坛,那酒魂的栖身地,就在这酒坊地下的暗河里。
酒坊的裂痕
暗河在酒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酒魂的魂息弱,得顺着酒脉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红,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酒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酒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你阿婆咳得直不起腰,说想喝你周阿公泡的杨梅酒。你翻遍后山摘了半筐野杨梅,捧到酒坊让周阿公煮。周阿公说小娃娃的手嫩,煮酒要守着锅,你偏不肯,蹲在灶前拨炭火,眼泪掉进酒锅里,把酒都煮出了甜......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阿婆咳得整宿睡不着,他天没亮就往山上跑,摔了两回跤,手背划得全是血。周阿公把他拉进酒坊,用布给他擦脸,又把野杨梅倒进陶瓮:你看这果子,红得像火苗,煮的时候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蹲在灶前,盯着陶瓮里的杨梅慢慢舒展,周阿公说时,他的手背上还留着被炭块烫的红印子。
酒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电钻。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羊绒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酒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酒厂,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酒坛残片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酒坊是酒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酒坊的酒架上,一声,架上的酒坛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酒坛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坛身刻着二字,小时候他总爱趴在酒架上数坛底的酒花,太爷爷说:每朵酒花都是岁月,等你老了,这些酒花会比你孙子还多。此刻酒坛裂了,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红,顺着坛沿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红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酿酒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酒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酿酒,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酒坛,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酒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酒坊里有我太爷爷的酒甑,他当年学酿酒时,甑底裂了三次,都是周阿公用铜钉补的;有我爹的酒篓,他十六岁跟着周阿公上山采酒曲,酒篓里总塞着给我带的野栗子;有我娘的酒盏,她嫁过来那天,周阿公用新酿的酒给她点了唇,说新媳妇的嘴,得像酒盏一样甜......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饺子香吗?不,是周阿公煮的酒糟汤,是我奶奶每年腊月二十八给娃娃们熬的甜酒酿。你拆了这酒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捉迷藏,周阿公给我偷过甜酒酿......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酒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酒坛比花瓶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电钻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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