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茶铺的灶前,指尖刚触到那口黑陶茶瓮,就猛地缩回——往年的瓮壁该是润得能照见人影,此刻却结着层白霜,瓮口沿的豁口比去年宽了半指,像张欲言又止的嘴。他掀开茶柜上的粗布,最顶层的青瓷茶盏落了层薄灰,盏心的字描金早褪成了淡粉,像被岁月啃剩的糖渣。
先生!小桃儿踮着脚往茶柜上够,发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张婶说灶上的茶饼不够煮茶了!今早我去茶铺取茶饼,那茶瓮裂了道缝,您闻闻这茶饼——她把怀里抱的粗布包往石桌上倒,潮得能捏出水!
韩林拾起块茶饼,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霉味,像浸了雨的旧书。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茶瓮底的碎茶,竟从茶渣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七岁时系的,说要给茶瓮奶奶系腰带。
是茶魂散了。老龟从茶铺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茶渍,我活了三百岁,只在道光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小寒,村西的老茶铺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绣娘用金线绣了百幅茶经,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茶盏,那茶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茶铺地下的暗河里。
茶铺的裂痕
暗河在茶铺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茶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茶盏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绿,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茶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茶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你阿婆病了,发着高烧说想喝你爷爷泡的野山茶。你翻遍后山采了半筐野茶,捧到茶铺让王阿公炒。王阿公说小娃娃的手嫩,炒茶要揉碎了叶尖儿,你偏不肯,蹲在灶前守着,眼泪掉进茶匾里,把茶叶都泡出了甜......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阿婆咳得睡不着,他天没亮就往山上跑,摔了三回跤,裤腿上全是血。王阿公把他拉进茶铺,用布给他擦脸,又把野茶摊在竹匾上:你看这叶子,绿得像山涧水,炒的时候要轻,像哄小娃娃睡觉。他蹲在灶前,盯着铁锅里的茶叶慢慢蜷起,王阿公说时,他的手背上还留着被竹匾划的血道子。
茶铺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钢筋。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羊绒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茶铺,能值几个钱?这地建民宿,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墙!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茶盏残片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茶铺是茶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茶铺的茶柜上,一声,柜上的青瓷茶罐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茶罐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罐身刻着二字,小时候他总爱趴在柜台上数罐底的茶渍,太爷爷说:每道茶渍都是岁月,等你老了,这些茶渍会比你孙子还大。此刻茶罐裂了,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绿,顺着柜沿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绿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制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茶铺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炒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砖墙,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茶铺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茶铺里有我太爷爷的茶匾,他当年学炒茶时,铁锅烧裂了三次,都是王阿公用铜钉补的;有我爹的茶篓,他十六岁跟着王阿公上山采茶,茶篓里总塞着给我带的野果;有我娘的茶盏,她嫁过来那天,王阿公用新炒的茶末给她点了唇,说新媳妇的嘴,得像茶盏一样亮......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饺子香吗?不,是王阿公煮的茶梗汤,是我奶奶每年小寒给娃娃们熬的姜茶。你拆了这茶铺,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过家家,王阿公给我泡过蜂蜜茶......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茶铺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茶柜比衣柜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钢筋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