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染坊门槛上,指尖刚触到那口青釉染缸,就猛地缩回——往年的缸沿该是润得能照见人影,此刻却裂着蛛网状的细纹,缸里结着层灰白的垢,连最清亮的靛蓝染液都浑得像被搅散的墨汁。他掀开染布架上的粗布,最顶端的蓝印花布蔫头耷脑,花纹里的靛青早褪成了淡灰,像被雨水泡过的旧信笺。
先生!小桃儿拎着半筐蓝草从巷子里跑来,棉鞋沾着霜花,李婶说灶上的蓝淀不够染围裙了!今早我去染坊取蓝淀,那染缸裂了道缝,您闻闻这蓝草——她把筐往石桌上倒,蔫得能拧出汁!
韩林拾起把蓝草,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陈腐味,像埋了半冬的干草。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染缸底的沉淀,竟从泥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六岁时系的,说要给染缸婆婆系腰带。
是染魂散了。老龟从染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靛蓝染渍,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咸丰六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大寒,村东的老染坊哑了,后来是村北头的绣娘用蓝线绣了百匹云纹,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靛蓝花纹,那染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染坊地下的暗河里。
染坊的裂痕
暗河在染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染魂的魂息弱,得顺着染布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蓝,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染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染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阿婆给你做蓝布衫,染缸突然翻了,你蹲在地上哭,染坊的王阿公用手把染液捧回缸里,手背上全是靛蓝,像戴了副蓝手套......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冬天冷得邪乎,阿婆把他裹在蓝布襁褓里,抱着去染坊取新做的棉鞋。王阿公正蹲在染缸前搅染液,听见哭声抬头,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染渍。他说:小娃娃别哭,阿公给你染双最亮的蓝鞋。结果染缸突然倒了,靛蓝染液泼了他半身,他却笑着把韩林举起来:看,阿公变成蓝精灵啦!
染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搅拌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皮夹克,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染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化工厂,能赚咱村九百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蓝印花布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染坊是染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染坊的染布架上,一声,架上的竹竿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竹竿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三十年了,每年冬天王阿公都要用它晾蓝布。此刻竹竿裂了,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蓝,顺着竹竿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蓝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二十八年,染坊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染坊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染布,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染缸,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染缸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染坊里有我阿婆的蓝布衫,她年轻时嫁过来,王阿公给她染了件月白底蓝花的衣裳,说这布越洗越亮,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围裙,他十六岁跟着王阿公学染布,围裙上沾着靛蓝,洗了三十遍都没掉;有我娘的头巾,她嫁过来那天,王阿公用边角料给她染了块蓝印花巾,说新娘子的头巾,得像蓝天一样......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饺子香吗?不,是王阿公煮的蓝草茶,是我奶奶每年大寒给娃娃们熬的姜枣茶。你拆了这染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王阿公给我染过蓝蝴蝶......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染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蓝布幔子比婚纱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搅拌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染信的重生
大寒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蓝草叶——叶片上还沾着新鲜的染液,泛着翡翠般的光。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染魂醒了,王阿公说请您去染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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