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
朱媺娖端坐在其父朱由检曾经日夜伏案的那张宽大龙案后,娇小的身躯几乎要被两旁堆积如山的奏疏文牒淹没。
杨嗣昌与李岩一左一右,肃立身旁,正低声为她解释着公文的格式、通行的处理流程,以及如何斟酌批红、拟定票拟。少女的目光扫过案上那黑压压、仿佛望不到头的奏本,又望向父亲当年或许无数次凝视过的窗户,心中百感交集,不由轻声叹道:“父皇当年……竟每日都在如此多的文牍中忙碌么?”
杨嗣昌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缓缓摇头:“殿下,先帝虽以勤政着称,然则……平日案头文书之量,绝非眼前这般景象。”
李岩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殿下明鉴。此间大半,皆非紧急军国要务,多是那……皆是南京方面近日转来的陈年旧题、琐碎细务,乃至诸多无谓的争论扯皮。先帝在时,日览奏章虽勤,亦不过三百余本,且皆经通政司、内阁筛选取要。而今这般……”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这其中有太多人为的、不必要的堆积。
“三……三百本?!”
朱媺娖檀口微张,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一日三百本,这意味着什么?她简直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年复一年地独自消化这浩瀚如海的文书,并在其间做出关乎帝国命运的决策。一股混合着心痛、敬佩与巨大压力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过最上面一本奏疏冰凉的封皮,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与无形的重压。
杨嗣昌与李岩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这位年轻的监国从这最初的震撼中平复。暖阁内一时寂静,良久,朱媺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柔韧而坚定的光芒所取代。她挺直了脊背,“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那就……开始吧。有劳二位先生,从最重要的那一本讲起。”
杨嗣昌与李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凝重与默契。他们知道,这堆积如山的文书,每一本都关乎国运,必须谨慎处置。杨嗣昌率先上前一步,从案头那摞奏本中取过最上面的一册,双手恭敬地展开,呈于朱媺娖面前。
“殿下,此本乃工部尚书陈子龙所上。奏报中详陈了工部所属各库现存武备之数目——盔甲、刀枪、火铳、箭矢,以及各类火炮、城防器械,并附上了按当前战事消耗所估算的可用时限。”
他略微停顿,让朱媺娖能稍稍消化这些数字背后所代表的严峻现实,然后才继续道:“陈尚书尤为恳切奏请之处,在于旗下诸多工匠之待遇。现今钱粮短缺,工匠衣食难以为继,多有懈怠乃至流失。故,陈尚书泣血上奏,恳请殿下特旨,速拨内帑银两,专款用于维持军工生产,否则……器械修缮与新造之事,恐难以为继。”
话语中的急迫感,让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待杨嗣昌言毕,李岩亦上前一步,从容地摊开另一份奏本。这份奏本的语调与前者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文人特有的锋锐与激昂。
“殿下,”李岩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此乃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溥之奏本。张御史所言,并非钱粮军械,而是朝局人心。其奏请殿下,当以雷霆之势,彻查并铲除朝中‘奸逆’之辈,肃清流言,以正视听,稳固国本。”
他没有具体指明“奸逆”为何人,但这四个字本身在当下的时局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和凶险的暗示。这显然是一份将引燃朝堂争论甚至党争的奏章。
两份奏本,一份关乎前线将士的生死与帝国的物质根基,另一份则直指庙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一实一虚,一缓一急,却同样沉重,同时摆在了这位年轻监国公主的面前。
朱媺娖的目光在两份摊开的奏章上游移,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伸出手指,先轻轻点在了陈子龙那份列满数字的奏本上。
杨嗣昌嘴唇翕动,尚未组织好语言,身为户部尚书的李岩已羞愧万分地深深低下头,声音艰涩得几乎难以辨认:“回殿下……国库……国库……”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几个字,“仅存……三十两库平银……”
“三十两……”朱媺娖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包裹了她的心脏。三十两银子,莫说支撑军工生产、发放匠饷,便是这宫中的一日用度恐怕都难以维持。她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按在冰冷的龙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一片死寂中,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无奈的决定:“那……那就先……处理张御史的奏本吧……” 铲除奸逆,至少不需要立刻拿出真金白银。然而,这个念头本身就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那些最该被铲除的“奸逆”,早已带着他们的万贯家财,跟着朱由崧一道,在皇太极的御帐里“做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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