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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生产队的队部，是一座矮矮的土坯房，在暮色里就跟一头不声不响的野兽似的。
天彻底黑下来了，那些回窝的鸟雀着急忙慌地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李队长眉头皱得紧紧的，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传出去老远。
没多大一会儿，刚端起饭碗的会计，还有一脸不情愿的保管员，就被他从家里硬拽了出来。
李队长心里正窝着火呢，得赶紧把这群从城里来的“麻烦精”打发走。
粮仓可不是能让他们久待的地方。
“按人头，预支口粮！”
李队长说话干脆，手指在名单上敲得“梆梆”响。
“沈君兰家六口人，给二十斤玉米面！秦怀玉，十斤！剩下那些知青，也都按照人头来算！”
“账给我记清楚了！等秋收以后，拿工分来抵！”
“吱呀——”
粮仓的大门推开了，一股陈年谷物混合着霉味的腐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皱眉头。
保管员没精打采地拿起瓢，舀出黄澄澄的玉米面，可手腕悄悄一抖，明显给的分量不足，就这么倒进了各家带来的布袋或者破盆里。
秦怀玉捧着那轻飘飘的玉米面，再看看沈家那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一大袋，气得胃里直冒酸水。
她眼睛死死盯着沈君兰的后背，那眼神怨毒得仿佛能滴出毒汁来。
随后，秦怀玉被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领走了。
这汉子是知青点的负责人，板着个脸，浑身都透着不耐烦。
所谓的“知青点”，就是队部旁边一间又矮又暗的土屋子，里面汗馊味和脚臭味重得能把人熏晕。
大通铺上挤满了人，铺盖卷油乎乎的，都能反光了。
负责人朝着最阴暗潮湿、还堆着杂物的角落随手指了一下，声音冷冰冰的。
“就那儿，自己收拾！”
秦怀玉刚想倚老卖老闹几句，可看到对方那“再废话就滚出去”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全憋了回去。
旁边一个新来的女知青手脚倒是快，已经在杂物堆里清理出了一小块地方。
秦怀玉气得胸口憋闷，脸色铁青，最后只能咬着牙，把自己的铺盖狠狠摔在那硌人的角落里。
她心里恨恨地想，就当给这帮小年轻挡穿堂风了！
秦怀玉一屁股瘫坐在硬邦邦的铺盖上，又累又饿，怀里那点玉米面轻得就跟一把糠似的。
恨意就在她心里疯长起来。
“沈君兰！你个老妖婆！还姐妹呢……呸！”
她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咒骂：“要不是为了你那点藏宝的破事儿……我至于来这鬼地方遭罪！都怪你！都怪你！”
再看另一头，牛棚早就挤满了，沈家六口人被安排到了大仓库里。
仓库里霉味、鼠尿的骚臭味，还有陈谷烂糠的酸气，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混合成一股特别浓烈的怪味，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家人挤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就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土腥味的稻草。
那单薄的被褥，根本挡不住深秋夜晚的寒意。
张博文和沈兴业轮流抱着孩子，大宝和小宝睡得一点都不踏实，小脸皱成一团，还时不时害怕地哼唧两声。
沈君兰和赵丽梅背靠着背坐着，耳朵却警惕地听着黑暗里的每一点动静。
这一夜，长得就像过了一辈子。
天边刚有点发白，那凄厉的出工哨还没响呢，李队长就沉着脸，背着手慢慢走到了粮仓门口。
清晨的雾气又湿又冷，他呼出的气一下子就变成了白霜。
“沈君兰！张博文！出来！”
这声音跟闷雷似的，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响亮。
沈君兰和张博文一下子就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和霉斑，赶紧走了出去。
晨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
“李队长……”张博文的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
李队长使劲儿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混在晨雾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队里啥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穷得叮当响！牛棚都满了，实在没空屋子给你们了！”
他停了一下，眼睛看向沈君兰怀里揉着眼睛、小脸冻得发白的大宝，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昨晚我想了一晚上……你们拖家带口的，还有个吃奶的娃娃，总不能一直睡在仓库里。”
说着，他用烟袋锅朝着村北头指了指。
“那边，一里多地，就在路边！有两个大炼钢铁时候留下的破砖窑！都荒废快十年了！”
“顶上塌了个大窟窿，里头也全是土，偏僻得连鸟都不去……不过！”
他声音提高了一点。
“那可是青砖砌的！比你们自己搭的茅草棚结实多了！起码能挡挡风！”
他敲了敲烟灰，眼睛紧紧盯着沈君兰。
“你们要是不嫌弃，今天就去收拾收拾！把窑口挖开，想法子把顶上的窟窿堵上，里面清理干净，也能勉强住人！总比睡在露天让狼叼了强！”
砖窑？！
沈君兰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那四面透风、到处都是蚊蝇、气味难闻的地方，可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但这个砖窑，是红砖砌的！只要收拾出来，简直就跟天堂一样！
而且位置偏僻……
正合她心意！
“愿意！我们太愿意了！谢谢李队长！您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沈君兰的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感激，那真诚劲儿一点假都没有。
张博文在旁边也一个劲儿点头，眼睛里又有了光亮。
“哼！老李，这就是新来的那几个‘臭老九’？”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就跟根毒刺似的。
大家回头一看，是一个干瘦又有点驼背的小老头，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毫不客气地把目光在沈家人身上扫来扫去。
李队长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说：“刘开基，队副，兼书记。”
刘开基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就跟在给牲口估价似的。
当他的目光落在沈君兰脸上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有灵泉水滋养的沈君兰，皮肤就算沾了灰，也还是白白净净、细腻光滑的，在这灰头土脸的地方，特别显眼。
他喉结动了动，贪婪的目光又落到抱着孩子的赵丽梅身上，眼神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都快溢出来了。
啧啧……城里的娘们就是水灵……
沈君兰的血一下子就冷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一下子清晰地拼凑起来！
张博文被打断肋骨，后来被派去放牧还被野猪拱死……背后的黑手，就是这个假惺惺的老家伙！
新仇旧恨，就像沸腾的岩浆一样，“轰”地一下涌上心头。
李队长对刘开基说：“人交给你了。再过十来天就割稻子了，男的去清沟排水，女的就在村里找点活干。能挣多少工分，就看他们能干多少活。”
刘开基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脯，唾沫星子乱飞：“老李你放心！管教这帮臭老九，我可有经验了！保证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说完，他转过身，三角眼恶狠狠地扫过沈家众人，声音突然提高，尖得像夜枭叫。
“都给我听好了！不想饿死，就乖乖夹紧尾巴做人！要是敢耍滑头……哼！群众的怒火，够你们喝一壶的！”
他得意洋洋地走到屋檐下，抓起小锤，对着吊着的半截铁轨，“铛！铛！铛！”使劲敲起来。
刺耳的上工铃声，一下子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仓库前的空地上，村民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聚了过来。
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想看热闹的兴奋。
好多人熟练地弯腰，从地上捡起土块、碎石，甚至还有干硬的牛粪。
这是给新来的“臭老九”准备的“欢迎仪式”。
就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沈君兰早就料到会这样，昨晚就反复叮嘱家人：“忍着！护住头，护住孩子！兴业！你要是敢冲动，连累我孙子，我扒了你的皮！”
人群里，还有几个戴着破眼镜、脸色蜡黄、瘦巴巴的身影，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眼神空洞无神。
前世，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没能熬到平反的那一天……
刘开基叉着腰，开始了他所谓的“思想教育”。
“社员同志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这几个，就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坏分子！今天，得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自己的错误，接受群众的再教育！别留情！打得越狠，他们改造得就越彻底！开始！”
话刚说完，他脸上就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嗖——！”
土块、碎石、木棍，还有湿漉漉、臭烘烘的牛粪，像冰雹一样朝沈家人砸了过来！
沈家人反应很快，背朝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用身体筑起一道人墙，把抱着孩子的赵丽梅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
他们咬着牙，护住头脸，硬扛着像雨点一样的攻击。
沉闷的撞击声，牛粪糊在身上那种黏糊糊、臭烘烘的恶心感觉……屈辱和愤怒在他们心里熊熊燃烧。
“噗！”
一块稀软的牛粪，正好糊在了赵丽梅的脸上。
“呃——！”
她下意识地一抹，那又滑又臭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哇”地一声干呕起来，眼泪也“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别动！”
沈君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又冷又哑。
“忍着！你要是一反抗，他们只会更来劲……说不定还会塞你嘴里呢！”
赵丽梅浑身抖得厉害，死死捂住嘴，硬生生把呕吐的感觉憋了回去。
屈辱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沈兴业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发白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前世，他就因为一个不服气的眼神，招来了更疯狂的羞辱。
母亲冰冷的警告在他耳边回响，他紧紧闭上眼，牙齿咬得都快碎了。
终于，人群发泄够了，在一片哄笑声中慢慢散开了。
沈家人浑身都是脏东西，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狼狈得就跟刚从粪坑里爬出来似的。
李队长皱着眉头，看着这副惨样，挥了挥手说：“行了！今天算你们安家，不用上工！去保管员那领几样工具，把你们那个‘新家’收拾出来！”
他朝着保管员猴三儿大声喊道：“猴三儿！拿给他们！”
一家人扛着有豁口的锄头、卷了刃的斧头、木柄开裂的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李队长后面，往村北走去。
远远的，两个巨大的土黄色“坟包”立在荒凉的路边。
就是那两座废弃的砖窑。
窑体是用暗红色的厚砖砌成的，上面爬满了枯藤，窑口被泥土堵得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小洞。
窑顶正中间，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窟窿，就像一只怪兽张开的大口。
“喏，就这儿了。”李队长用烟袋锅指了指，语气平淡，“挺清静的。你们……自己动手吧。”
说完，他显然不觉得他们能把这地方收拾成什么样。
“李队长，”沈君兰马上开口，“窑前面这块空地……我们能不能开出来种点菜啊？”
李队长一摆手，不容商量地说：“不行！自留地那是社员的！你们是下放人员，没这资格！”
话一说完，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君兰眼神暗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明着不让种？
没关系，她空间里的黑土地，才是真正的依靠。
“妈……”沈兴业看着那阴森森的破窑，哭丧着脸说，“这……这能住人吗？看着跟乱葬岗似的！”
“闭嘴！”
沈君兰严厉地呵斥道，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懂什么！这是砖窑！冬天暖和夏天凉快，比十个草棚加起来都结实！干活！”
她看了看周围，目光落在窑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上。
“丽梅！带孩子去树下！”
沈君兰果断地指挥着。
“兴业！把树下清理干净！仔细点，小心有蛇虫！”
赵丽梅就像得了大赦一样，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树下。
沈兴业挥舞着镰刀，“唰唰”几下，就清理出了一块空地。
沈君兰打开行李卷，借着遮挡，意念一动，从空间里拿出一大块厚实的油布铺在地上，又悄悄在周围撒了一圈驱虫药粉。
两个孩子，总算有了一个干净又安稳的临时小窝。
赵丽梅看着那块好像凭空出现的油布，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她实在太累了，也没心思去多想。
“老头子！兴业！”
沈君兰抄起锄头，指着旁边的小树林。
“去！砍些手腕粗的直树回来！越多越好！搭架子堵窟窿要用！”
“哎！”
张博文和沈兴业一起应了一声，扛起工具，大步朝着树林走去。
沈兴业挥舞着镰刀在前面开路，动作很利落，脸上还带着一点想表现自己的兴奋劲儿。
沈君兰看着他那略显笨拙却充满干劲的背影，嘴角偷偷勾起一抹没人注意的冷笑。
小子，先让你得意三分钟。
等会儿抡斧头砍树……有你喊爹喊娘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