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青苇现锋
殑伽河的夏夜总裹着化不开的湿热,水汽黏在甲胄上结成盐霜,连风掠过芦苇荡时都带着股腐泥的腥气。王玄策扶着蒋师仁的左臂踏上浅滩,断足处的麻布裹着新换的草药,浸了河水后传来钻心的疼——去年天竺兵卒挥刀斩断他胫骨时的惨叫,仿佛还嵌在河岸的芦苇丛里。他低头望着浑浊的河面,月光碎在波尖上,像极了去年使团二十八人倒在俱兰城血泊里的模样,唯有他与蒋师仁靠着夜遁和吐蕃牧民的救助才逃出升天。如今身后的沙丘后,吐蕃借来的一千二百骑兵正勒着马嚼子,马蹄裹着麻布不敢发出半分声响;更远处的林地里,泥婆罗七千骑兵的佩刀在暗处泛着冷光,八千余骑人马的呼吸凝在湿热的空气里,只等他这个“王正使”一声令下,便要踏平对岸的键陀罗水寨,为死去的使团弟兄复仇。
“王正使,河水比昨日涨了半尺,再等下去恐误了子时的潮汛。”蒋师仁的声音压得极低,陌刀斜背在身后,刀鞘上的铜环被他攥得发烫。这位被王玄策称作“蒋校尉”的将领,左颊还留着去年突围时的刀疤,从颧骨划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他目光扫过河面,突然顿住,抬手按住王玄策的肩膀:“您看——那是什么?”
王玄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上游的夜色里突然漂来一片“青雾”,起初以为是河面上的水汽,待飘得近了,才看清是密密麻麻的苇草轻舟。三百艘船首尾相衔,借着水流朝浅滩漂来,每艘船不过丈余长,船身全用河边的芦苇编织而成,缝隙里还沾着未干的泥浆,看起来就像当地渔民随手丢弃的废船。可王玄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曾在将作监待过三年,对唐军的制式器物熟稔于心——这苇舟的吃水线太浅,船底必是藏了重物。
“戒备!”蒋师仁低喝一声,身后的吐蕃骑兵立刻举起长弓,箭镞搭上弓弦,泥婆罗骑兵也纷纷拔出弯刀,只待苇舟靠近便动手。可那些苇舟却像有了灵性,在离浅滩三丈远的地方突然调转方向,船尾朝着河岸,船底朝上微微倾斜。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船底的木头上,王玄策瞳孔骤缩——那木头表面竟烙着“贞观廿二年将作监”的字样!
贞观廿二年,正是他随侯君集出征高昌的年份,那年将作监奉命打造水战器械,他曾参与绘制《卫公兵法》中“火攻水战篇”的图纸,可后来那一篇却因太宗忌惮武将兵权而被封存,连孤本都藏入了秘阁。如今这船底的烙印,竟与当年图纸上标注的火雷基座样式分毫不差!他猛地想起去年被俘的工匠——那些人曾是将作监的老手,被天竺兵掳走后便没了音讯,难道……
“蒋校尉,劈开那艘船!”王玄策的声音带着颤,断足在浅滩上撑得更稳,“小心些,别碰船底的引线!”
蒋师仁应声上前,陌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刀刃避开苇草编织的船身,精准地劈在船底的木梁上。“咔嚓”一声脆响,木梁断裂的瞬间,没有草屑飞溅,反而从断裂处滚出一根手臂粗的密封铜管。铜管表面裹着防水的沥青,一端焊死,另一端用蜡封着口。蒋师仁弯腰捡起铜管,用刀尖挑开蜡封,里面竟卷着一张羊皮纸,展开时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是布阵图!”蒋师仁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低,“王正使,您看这标记——是文成公主改良的水雷阵!”
王玄策凑过去细看,羊皮纸上用朱砂画着殑伽河的流域图,河湾处标注着红点,旁边用小字写着“火雷沉底处”,还有几处用墨圈出的区域,标注着“敌船必经航道”。他认得这笔迹——是文成公主身边的侍女禄东赞所写,去年公主嫁入吐蕃时,曾将改良后的水战阵法图纸交给将作监,希望能增强唐军的水战能力,没想到竟通过这种方式送到了他们手中。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从上游漂来一块铜佛残核——那是去年俱兰城佛塔被毁时掉落的,佛身被劈成数块,核内还残留着未干的佛血。铜佛残核恰好落在铜管里,佛血顺着羊皮纸的纹路晕开,原本空白的角落突然显出金色的字迹,竟是键陀罗水寨的地形图!图上用金线标出了水寨的城墙薄弱处,还有几处红点标注着“粮草库”“军械营”,甚至连守军换防的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
“是工匠们……”王玄策的眼眶发热,佛血凝成的字迹里,他仿佛看到那些被俘的工匠用头发搓成引线时的模样——他们被天竺兵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却还想着为唐军传递消息,用自己的头发做药捻,等着有朝一日能引爆火雷,为自己、为使团弟兄复仇。
对岸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打断了王玄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键陀罗水寨的哨兵正站在战船的甲板上,手里举着火把,身体却突然朝后倒去。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接连响起,火把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照亮了战船的吃水线——那里竟捆着数十具尸体,每具尸体都穿着唐军的旧甲,正是去年被俘后遇害的使团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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