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与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土腥气中,艰难找回意识的。
前一刻,他的感官还被澳门那混杂着咸腥海风、西方香料、人体汗臭与教堂烛火的“国际气息”牢牢裹挟——耳边是葡萄牙语的急促、粤语的软糯、荷兰语的低沉交织的喧哗,鼻尖萦绕着胡椒的辛辣、奶酪的酸馊与海水的咸涩,胸口的山歌挂坠饱饮异域能量后,正像一杯沸腾的鸡尾酒,狂乱躁动,每一次悸动都带着不同文明碰撞的尖锐张力。下一秒,他便被一股蛮横而质朴的力量狠狠“抛”出,脱离了那个文明撞击的漩涡。
没有温柔的过渡,没有丝毫预兆。
首先是身下坚硬而颠簸的触感,仿佛躺在一辆铺着干草的木板车上,每一次车轮碾过土坑,都能感受到骨头与木板的剧烈碰撞,屁股被颠得生疼。紧接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气息涌入鼻腔——是湿润泥土的厚重腥气,混杂着牛马牲畜的淡淡膻味、田埂边植物秸秆腐烂的微醺气息,还有雨后山林特有的清冽草木香。这纯粹的乡土气息,如同清水洗尘,瞬间驱散了澳门港口那复杂驳杂的味道,让他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撞得心头一震。
头顶不再是澳门的石砌拱顶或木质棚屋,而是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高远得令人心慌,几缕棉絮般的薄云悠然飘过,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温暖而不刺眼。身下确实是一辆缓慢行进的牛车,铺着干爽的麦草,草叶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湿气。赶车的是个戴着破旧草帽的老农,草帽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黝黑的、布满皱纹的额头。他佝偻着背,手里握着一根粗糙的木鞭,偶尔轻轻拍打一下拉车的老黄牛,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歌词含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源自土地的质朴韵味。
牛车正行驶在一条狭窄的黄土路上,路面被往来的车马踩得坚实光滑,雨后的泥泞已经干结,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印。路两旁是层层叠叠、绿意盎然的梯田,水稻长得齐膝高,青翠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泛着细碎的银光。田埂上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星星点点,煞是好看。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上披着浓密的深绿色植被,雾气缭绕在半山腰,如同仙境。山脚下,一片灰瓦白墙的村落依山而建,错落有致,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饭菜的香气。
近处的田间,几个农人戴着斗笠,挽着裤脚,正弯腰在水田里劳作。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沉稳,偶尔直起身子,用挂在脖子上的粗布汗巾擦擦额头的汗水,相互吆喝着几句,声音洪亮而悠远,在田野间回荡。
鸡鸣声、犬吠声、牛哞声、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悠远而宁静的田园牧歌。这声音没有澳门的喧嚣刺耳,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让人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这……这又是哪儿?”马骥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微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痛,尤其是后背和屁股,被牛车颠得又酸又麻。他扶着牛车的木栏,慢慢撑起身子,环顾四周,眼中满是茫然与好奇。
赶车的老农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他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和风雨精心雕刻过,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些许泥渍,却丝毫不显邋遢。他的眼神淳朴而善良,带着一丝好奇打量着马骥,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道:“后生仔,醒啦?莫急莫急,快到咧!再颠一会儿,就到俺们村了!”
马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那身在澳门穿着的、已经有些脏污和磨损的棉布直裰,袖口和下摆沾着些许海沙和尘土,在这纯粹的乡野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个落魄的游方书生误入了桃花源。
他胸口的山歌挂坠,此刻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缓而深沉的悸动。仿佛一条在狂涛骇浪中挣扎许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一片风平浪静的港湾,所有的躁动与不安都渐渐平息。它似乎在贪婪地呼吸着这纯粹而原始的“土地”能量——泥土的厚重、作物的生机、山林的幽静、以及农人身上那种与自然紧密相连的淳朴气息。与澳门那混杂狂乱、充满冲突的能量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简单、纯粹、充满生命力,让挂坠的光芒也变得温润柔和,如同初春的暖阳。
“老伯,多谢您救命之恩!”马骥定了定神,拱手向老农道谢,“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俺们这是靠山屯!”老农乐呵呵地回答,手里的木鞭轻轻搭在牛背上,“前几日俺在后山坳里砍柴,见你晕在那儿,脸煞白煞白的,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俺怕你被野兽叼走,就把你挪到牛车上,捎回村来咧!”
他上下打量着马骥,好奇地问:“看你穿着,是外乡人吧?咋跑到那深山老林里来咧?是不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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