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甲御天 第156章 蛛丝马迹

登基大典的筹备工作，在礼部官员近乎疯狂的忙碌中进行着。整个京都仿佛都沉浸在一种新旧交替的喧嚣与期待之中。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暗流的涌动从未停止。

萧凡并未完全沉浸在即将君临天下的喜悦里。连日来，他一边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不久前的京都之战，以及更早时候，那场几乎将大梁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

太和殿偏殿，如今已临时作为他的办公之所。夜已深沉，烛火摇曳，映照着摊在巨大龙案上的地图与密报。萧凡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着西域诸国的那片广袤区域上划过，眉头紧锁。

北方戎族南下，是宿怨，是积弊所致；东部燕国扣关，是趁火打劫，是狼子野心。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但为何，一向分散且并非铁板一块的西域诸国，会如此整齐划一、时机精准地同时发难，与大梁最危险的敌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事情全部凑到一起，那就绝不是巧合。

这背后，必然有一条隐秘的线，一个在暗中穿针引线、协调各方的人或势力。这个人，必须对大梁的内部情况、边防虚实有相当的了解，并且有能力、有渠道将情报传递出去，更能以足够的利益或威慑，说动那些贪婪或摇摆的西域小国。

他的目光，缓缓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了殿角一份看似不起眼的卷宗上。那是关于仍滞留京都的各方“宾客”的日常行止报告，其中，就包括那位来自南川、作为质子已数年的阿莎公主。

南川……西域……

一个一直被忽视的身影，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阿莎公主。南川王最宠爱的女儿，数年前南川战败后，被送入京都为质。她一直表现得异常安分守己，深居简出，谨小慎微，从不参与任何京都贵胄的交际，仿佛真的只是一件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精美的政治装饰品。以至于连萧凡，在梳理内外威胁时，都几乎忽略了她。

太过完美，反而成了破绽。

在这波谲云诡的京都，一个来自战败邦国、身份敏感的质子，怎么可能真正做到毫无瑕疵，不留下任何可供人指摘的嫌疑？除非，这种“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精心的伪装，是为了掩盖更深层的目的。

萧凡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他想起京都血战最危急的时刻，那扇被从内部悄然打开的城门……虽然有内应叛徒，但叛徒是如何精准把握时机，并与城外的戎族取得联系的？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情报传递。

一个大胆的、几乎贯穿所有疑点的推测，在他心中成型。

“来人。”萧凡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

“传南川阿莎公主，即刻觐见。”

时近子时，被从睡梦中唤醒，并要求即刻入宫觐见即将登基的新皇，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绝非寻常之事。

阿莎公主在两名宫女（实为监视）的陪伴下，踏入这间弥漫着淡淡墨香与无形威压的偏殿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深夜被惊扰的茫然与一丝不安。她依旧穿着南川风格的便服，色彩鲜艳，却并不显张扬，长发未及仔细梳理，随意披散着，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

她盈盈下拜，声音带着些许初醒的沙糯：“南川阿莎，参见陛下。”姿态礼仪，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久居京都被磨平了棱角的质子形象。

萧凡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屏退左右。他只是坐在龙案之后，烛光从他侧后方照来，让他的面容大部分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静静地、带着审视的意味，打量着下方跪伏的女子。

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能摧垮人的心防。

阿莎公主保持着跪姿，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但垂下的眼眸中，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

良久，萧凡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阿莎公主，在京都这些年，住得可还习惯？”

阿莎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新皇深夜召见，开口竟是这般家常的问话。她谨慎地回答：“回陛下，承蒙天朝庇佑，一切安好。”

“是吗？”萧凡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依旧锁定着她，“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施加压力：“北方戎族，狼子野心，南下寇边，乃是常事。东部燕国，见我大梁与戎族交战，趁火打劫，扣关侵扰，也属正常。弱肉强食，本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常态。”

他的话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锐利：“可是，为何一向分散、彼此征伐不休的西域诸国，会如此默契地，在同一时间，联合起来，大举进攻我大梁西部？将本就危如累卵的帝国，彻底推向了四面楚歌的绝境？”

阿莎公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依旧低着头，声音保持平稳：“陛下……此事，阿莎久居深宫，实在不知。西域之事，距离阿莎太过遥远了。”

“遥远？”萧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一点也不遥远。当所有看似孤立的事件，全部精准地凑到一起，形成一个几乎完美的绝杀之局时，这就绝不是巧合。这背后，必然有一只……或者几只，隐藏在暗处的手，在巧妙地推动这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阿莎公主的头顶：“公主殿下，你一直都乖乖地居住在京都，深居简出，安分守己，让人找不到任何的嫌疑，抓不到丝毫的把柄。你的表现，堪称质子之典范。”

萧凡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嘲讽：“但是，就是因为你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似一个身处异国他乡、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公主！所以，这件穿针引线、通风报信、甚至可能亲自参与协调，联合西域诸国的事情……”

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罩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定，是你在背后主导。”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阿莎公主猛地抬起头，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难以置信。她看着阴影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预先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还知道什么？”

这几乎等同于默认！

萧凡看着阿莎公主那瞬间失守的表情，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靠回椅背，烛光重新照亮了他冷峻的面容。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萧凡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精心编织的伪装。

“南川虽地处西南，但与西域并非毫无联系。古老的商路，穿越雪山荒漠，虽然艰险，但从未真正断绝。南川王室，与西域某些城邦的王族，有着远嫁的血亲，有着秘密的商贸往来，甚至……有着共同的政治利益。这些，并非无迹可寻。”

阿莎公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被送入京都为质，表面上是南川战败的屈辱，但或许，这也未尝不是你父王，乃至你南川国的一次……战略投资？”萧凡目光如炬，“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安分守己的质子，恰恰是最好的间谍，最好的联络员。”

“你利用京都某些对旧帝不满、或被你们收买的官员、商贾，构建了一条隐秘的情报网络。这条网络，不仅将大梁内部的虚实，尤其是边防的漏洞、朝堂的混乱，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去，更承担着串联各方的重任。”

萧凡的手指再次敲了敲地图上的西域：“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向西域诸国许诺了什么？是瓜分大梁西部疆土的承诺？是战争胜利后的巨额财富？还是……单纯地，向他们描绘了一个虚弱不堪、即将崩溃的大梁，勾起了他们贪婪的**？”

阿莎公主紧咬着下唇，沉默不语，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内心的激荡。

“当然，仅仅靠情报和许诺，还不够。”萧凡继续着他的推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场惨烈的守城战，“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从内部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的视线转回，牢牢锁住阿莎：“京都守卫战，最危急的关头，城门被从内部打开……这件事，我想，也一定有你一份功劳。”

阿莎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惊惶。

“或许你并没有亲自出手，”萧凡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但你至少，提供了一份关键的情报——关于城门守军的换防时间、关于城内叛徒的联络方式、关于某个防守薄弱点的具体位置……你就像一只潜伏在网中央的蜘蛛，不动声色，却将最关键的信息，传递给了需要它的人，最终促成了那险些让京都陷落、让大梁万劫不复的背叛！”

萧凡缓缓站起身，踱步从龙案后走出，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在地上，但脊背已不再挺直，反而微微蜷缩起来的阿莎公主。

“我一直将目光放在戎族、放在燕国、放在朝堂内部的明争暗斗上，却独独忽略了你这个看似无害、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质子。”萧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凛冽的寒意，“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小看了南川的野心，小看了你阿莎公主的手腕。”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以及阿莎公主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个男人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露出了底下隐藏的、冰冷的真相。

她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混合着仇恨与倔强的神情。她看着萧凡，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

“你说得对，”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都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