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杨士奇 第53章 暖阁独对

从翰林院到西苑，这段不算太长的路程，杨士奇却走得如同踏在云端，每一步都感觉不到实地。袖中那块冰冷的碎料和潦草的草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仿佛灼烧着他的手臂。锦衣卫虽暂退，但那无形的杀机依旧如影随形。陛下的突然召见，是雷霆前的安抚，还是风暴中的暂避之所？他无从揣测。

引路的司礼监宦官沉默不语，脚步匆匆。穿过重重宫阙，步入西苑，秋日园林的萧瑟景致也难掩此地蕴含的帝国至高权威。暖阁就在前方，临水而建，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显得静谧而深沉。

宦官在阁外停下脚步，躬身低语：“杨大人，请，皇爷已在阁内等候。”

杨士奇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推搡而略显褶皱的青衫，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暖阁。

阁内光线柔和，弥漫着熟悉的龙涎香气。永乐皇帝朱棣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海疆全图》之前，背影宽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郑和则肃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雕木塑。

“臣，杨士奇，叩见陛下。”杨士奇于御前行礼，声音在空旷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棣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沉默在阁内蔓延，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杨士奇跪伏在地，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良久，朱棣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股深沉的压迫感：“杨士奇，你可知罪？”

没有迂回，没有铺垫，直指核心。

杨士奇心念电转，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丝毫犹豫或狡辩，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沉声道：“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竟劳动北镇抚司缇骑。然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答。若陛下所指，是臣关注海疆，核查旧档，乃至因此触动某些人之利益，则臣，确有‘不安分’之罪。若陛下所指，是有人构陷臣勾结外藩、私通海寇，则臣，万死不敢领受！臣之忠心，天地可鉴，唯陛下明察！”

他将“罪责”限定在“关注海疆”和“触动利益”上，而对那几条致命的指控，则坚决否认。

“关注海疆？”朱棣终于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杨士奇身上，“你关注得好啊！关注得北镇抚司都找上门来了！关注得这朝堂之上，因你而暗流汹涌！杨士奇，朕且问你，你究竟在查什么？又查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若如实禀报袖中之物及推测，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若隐瞒不说，则是欺君之罪。

电光石火间，杨士奇做出了决断。他不能完全坦白，但必须让陛下知道，他所查之事，关乎国本！

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陛下！臣查的，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我大明海疆之隐患！臣在整理旧档时，发现前元乃至更早，东南海域存在官方记载之外的隐秘航道，易被不法之徒利用。近来东南海面，时有不明快船出没，行踪诡秘，官船难及。市井之间，亦有特殊物料异常流通之传闻。臣……臣只是担忧，恐有巨蠹豪强，借此类通道，行私贩禁物、乃至通倭祸国之举，侵蚀我大明根基！此心此志，唯天可表！臣之所为，或有操切之处，然绝无半点私心，更无勾结外藩之事！望陛下明鉴！”

他隐去了具体的物证（碎料和草图），隐去了可能牵扯到的内官（守备太监），只将问题的严重性——私贩禁物、通倭祸国——点明，并将自身动机归结于忠君为国。

朱棣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旁的郑和，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私贩禁物？通倭祸国？”朱棣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语气莫测，“杨士奇，你可知，此言一出，若无实证，便是诬陷大臣，动摇国本之罪？”

“臣……臣只是据已有线索推断，尚未掌握铁证。”杨士奇咬牙道，“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北镇抚司今日无端拿人，岂不正是有人欲盖弥彰？臣恳请陛下，容臣继续暗中查访，必当谨慎行事，务求水落石出！若臣查无实据，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他在赌，赌陛下对海疆并非全然不在意，赌陛下对汉王势力过度膨胀亦心存警惕，赌陛下还需要他这把刀，去割除那些隐藏在帝国肌体深处的毒瘤。

暖阁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计算着这决定命运的时刻。

许久，朱棣缓缓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背对着杨士奇，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杨士奇，你是个能臣，也是个惹祸的根苗。”

这句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北镇抚司那边，朕暂且替你压下了。”朱棣继续说道，“但，你给朕记住，没有朕的明旨，不得再擅自调查所谓海疆隐患，更不得与北镇抚司乃至任何部院官员，再起冲突。翰林院，才是你该待的地方。那些故纸堆，够你钻研的了。”

这是警告，也是划下的红线。陛下保下了他，但明确禁止他再继续深入调查。

“臣……遵旨。”杨士奇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暂时脱困的庆幸，也有前路被阻的沉重。

“至于那些风言风语，”朱棣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朕，自有计较。你，退下吧。”

“臣，告退。”杨士奇再次叩首，缓缓起身，倒退着走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西苑，被微凉的秋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袖中的碎料和草图，依旧冰冷而沉重。

陛下保下了他，却也束缚了他的手脚。那句“朕自有计较”，更像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他抬头望天，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汇聚，遮蔽了秋日的阳光。

风雨并未停歇，只是暂时绕开了他这叶孤舟。而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正在那乌云背后，加速酝酿。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这点证据，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交出去可能是死路，留在手中亦是隐患。

前路，似乎更加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