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夏末,辰河涨了场罕见的洪水。
砚湾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墙根的青苔爬上了门槛,连关帝庙残破的屋檐下都挂着串水珠子。小满蹲在院门口帮祖母晒陈艾,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喧闹——
“快来看!河滩冲来个怪东西!”
是王二柱的声音。他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手里举着块黑黢黢的木头,正往镇口跑。小满抬头望去,只见辰河的水退了些,露出大片被冲刷过的河滩,碎木、破缸、淹死的鸡鸭漂得到处都是。王二柱脚边的木头半埋在泥里,只露出一截,表面油光水滑,像浸透了血。
“阿禾!”祖母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去把你爹叫回来。”
小满应了一声,撒腿往河边跑。远远就瞧见她爹“纸门张”正猫着腰,在河滩上扒拉那些碎木。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把旧柴刀,见着小满就喊:“阿禾,快过来搭把手!”
“爹,这是啥?”小满凑过去,见他正用力撬一块埋在泥里的黑木。木头比水桶还粗,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凑近能闻见股腥甜的气味,像混着铁锈和腐叶。
“好东西!”张爹直起腰,额角的汗滴砸在木头上,“你瞧这纹路——”他用柴刀刮了刮木心,“红得像朱砂!”
小满凑近一看,果然,木心泛着暗红的光,细看竟是天然的朱砂纹路,从树根到树梢蜿蜒盘绕,像条蜷着的红蛇。
“这是河胎木。”祖母不知何时来了,拄着根竹杖,声音发虚,“我小时候听你曾祖父说过,辰河发大水时,会把阴间的东西冲上来。这种木头泡在河底千年,沾了阴气,又吸了血气,最是邪性。”
张爹把柴刀往地上一插:“娘,您懂个啥?”他拍了拍木头,“我昨儿去镇东头李木匠那儿,他说这木头是难得的‘血檀’,用来做家具能镇宅。咱家纸门用了二十年,颜色早淡了,正好换块新的!”
“血檀?”祖母的手攥紧竹杖,指节发白,“你曾祖父当年在茶马古道上见过这种木头。他说,河胎木是溺死鬼的壳,埋在河底是为等‘替身’。要是拿它做纸门,怕是要招……”
“招什么?”张爹打断她,“招鬼?我纸门张家的纸门怕过鬼?”他扯下肩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娘,您别吓唬阿禾。我明日就去请李木匠来,把这块木头剖成门胚,再掺上十年陈朱砂、陈艾,保准比从前的纸门还结实!”
祖母还想说什么,张爹已经扛起黑木往家走。小满望着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祖母苍白的脸,小声说:“奶奶,我爹他……”
“他这是犟。”祖母叹了口气,“你曾祖父当年也这样,总觉得人能胜鬼。可后来呢?”她没说下去,只是望着河滩上的水洼,那里映着半块天空,蓝得像要碎了。
剖木
张爹请了李木匠来。李木匠五十来岁,手上全是老茧,见了那块黑木也直咂嘴:“老哥哥,这木头可金贵!我祖上传下个规矩,河胎木要做家具,得选在满月夜剖,不然要招灾。”
张爹拍着胸脯:“我偏不信!明儿就是满月,我倒要看看能招什么灾!”
当夜,张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躺在靠窗的竹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那声音像极了哭。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床头的黑木上,木心的朱砂纹泛着幽光,像团烧着的火。
他翻了个身,忽然听见木头“咔”地响了一声。
张爹猛地坐起来,月光下,黑木的树皮正缓缓裂开,露出里面的红肉。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花,可那裂缝越裂越大,接着“噗”地冒出股红水,滴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像烧红的铁碰到水。
“邪门!”张爹抄起柴刀,对着木头劈下去。
“咔嚓——”
木头裂开的瞬间,张爹差点栽倒。他看见,木心里面竟裹着层薄膜,像婴儿的胞衣。红水从薄膜里渗出来,在地上汇成个小水洼,水面浮起张小孩的脸——没有下巴,皮肤白得像纸,嘴唇是青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他哭。
“还我壳……”
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张爹耳朵疼。他手一抖,柴刀掉在地上。那小孩的脸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还我壳……”
张爹连滚带爬往后退,撞翻了床头的尿壶。尿壶碎在地上,瓷片划破了他的脚踝。他顾不上疼,抓起门后的扫帚就往黑木上打。
“作孽哟!”祖母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她举着煤油灯,白发散乱,“你爹当年就是因为砍了阴沉木,才……”
“娘!”张爹吼道,“您别说了!”
他挥起扫帚,正打在黑木的裂缝上。那小孩的脸瞬间碎成红水,水洼里浮起片指甲盖大小的木片,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张爹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望着那片木片,突然想起曾祖父的话:“河胎木是溺死鬼的壳,要取它做东西,得用活人的阳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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