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帝庙的木匠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春寒来得早。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砚湾的青石板路上还结着薄霜,镇口那棵老樟树上的雪碴子簌簌往下掉,落了挑着担子的周木生一头一脸。
他是个外乡人,约莫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却肩宽背厚。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补着青布补丁,裤子膝盖处磨得发亮,脚上的草鞋沾着泥,却洗得干净。最显眼的是他肩上的扁担——一头插着把半人高的锛子,木柄被手磨得油亮;另一头挂着个蓝布包裹,边角绣着朵褪色的红牡丹。
“借光借光!”他扯着带点川味的口音喊,扁担颤了颤,蓝布包裹在雪地上拖出条水痕。
镇口的刘阿公正蹲在墙根晒暖,眯眼打量这外乡人:“后生,哪来的?”
“川东来的。”周木生把扁担往地上一搁,哈出的白气裹着木屑香,“来找活计的。”
“咱们这儿木匠多。”刘阿公吐了口痰,“关帝庙后头那间破屋空着,你要住?”
周木生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正是。”
关帝庙在镇西头,早年间香火旺,如今只剩半堵山墙,供桌歪在瓦砾堆里,供桌上那尊泥胎关公的脸都被雨冲没了。后头那间破屋原是伙房,屋顶漏了个大窟窿,墙缝里长着狗尾巴草。周木生放下扁担,从蓝布包裹里掏出把破扫帚,三两下扫净地上的蛛网。他从包裹里摸出块油布,铺在青石板上,又取出个陶壶,仰头灌了口茶——茶水浑得发黄,飘着几片野菊花瓣。
“您这锛子瞧着有些年头了。”刘阿公凑过来,用烟杆戳了戳周木生肩上的工具,“刃口磨得这么亮,可是祖传的?”
“祖上传的。”周木生擦了擦锛子,“我爹教过我:‘好锛子要认木性,软木顺着纹,硬木顶着茬,劈错了地方,木头要生气的。’”
“木头还会生气?”刘阿公嗤笑。
周木生没接话,低头从包裹里翻出本旧书。书皮是深褐色的,边角卷着毛,封面上用墨笔写着《木经注鬼篇》五个大字,字迹遒劲,像是用刀刻的。
“这书?”刘阿公凑近,“讲的啥?”
周木生翻开一页,指给刘阿公看:画着个曲尺,旁边画着把短剑,配文是“木中有隙,鬼栖其中;曲尺量隙,短剑驱鬼”。
“木头里藏着鬼?”刘阿公倒抽口凉气,“你哄人呢?”
“我爹说,真话。”周木生合上书,“那年我十岁,跟着爹在夔州府做棺材。有一回劈块阴沉木,斧子刚下去,木头里‘咔’地裂开条缝,钻出个青面獠牙的鬼——没下巴,舌头拖得老长。”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我爹拿曲尺敲那鬼的额头,短剑挑了它的魂,后来才知道,那木头是从乱葬岗挖的,埋过个没下巴的娃娃。”
刘阿公听得直咂嘴:“怪道你挑这破屋子住,原来是会降鬼的木匠?”
周木生笑:“降啥鬼?不过是混口饭吃。”他扛起锛子往破屋走,“明儿我去镇上转转,看有没有要修的家具。”
纸门张的院儿
小满正蹲在院门口搓艾绳。她穿件月白棉布衫,袖口挽到胳膊肘,腕子上系着根红绳——是祖母用旧纸门的边角料编的,说能“拴住阳气”。听见院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个扛锛子的外乡人,正盯着她院门口的纸门看。
那是扇新换的纸门,用的是去年收的胞衣浆,掺了十年朱砂和陈艾。阳光透过薄纸,能看见后面青砖的纹路,像浸在血里的雾。
“阿禾!”祖母的声音从堂屋传来,“谁在外面?”
“外乡木匠,扛着锛子。”小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艾绒,“我去看看。”
她走到院门口,外乡人正伸手摸纸门。指尖刚碰到纸面,纸门“嗡”地轻颤,泛起层红光。
“小姑娘,这门……”外乡人抬头,“是你家做的?”
小满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他:“我祖母做的。你是做什么的?”
“木匠。”外乡人收回手,笑了,“我姓周,单名一个木字。”他指了指扁担上的锛子,“劈木头的。”
“木匠?”小满歪头,“你会做纸门吗?”
周木生摇头:“纸门是纸匠的活。不过……”他从蓝布包裹里摸出块木片,递给小满,“你看这木头。”
木片约莫巴掌大,颜色深褐,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凑近能闻见股淡淡的腥气。
“这是河木。”周木生说,“泡在河底的木头,沾了**,容易招脏东西。”
小满捏着木片,指尖发凉:“你怎么知道?”
“我爹教过。”周木生望着纸门,“你家的纸门颜色深,是加了陈艾。可河木的阴气重,纸门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
“你胡说!”小满把木片摔在地上,“我家的纸门能护宅!去年王婶家遭了空门,我家连个影子都没少!”
周木生捡起木片,用袖子擦了擦:“等开春河涨水,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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