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深秋的晨雾如同浸透了陈年药汁的薄纱,沉甸甸地笼罩着十里秦淮。朱雀桥畔,青石板路被夜露浸润得湿滑发亮,倒映着两岸黛瓦白墙、飞檐翘角的朦胧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混合了河水湿气、枯叶腐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古木般沉厚内敛的独特气息。这气息沉静悠远,带着一丝微苦的甘醇,如同深秋的晨露,无声地沁入肺腑,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与喧嚣。
一座临河而建、门面素净的青瓦小楼,悄然伫立在朱雀桥东首。门楣不高,却异常整洁。乌木门板洗得发白,门环擦拭得锃亮。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半旧的、色泽深沉的楠木匾额。匾额上,两个铁画银钩、墨色沉厚的大字——“当归”!字迹古朴苍劲,边缘带着细微的磨损痕迹,如同沉淀了岁月的风霜。匾额下方,一盏素纱糊就、形如辛夷花苞的灯笼静静悬挂,灯笼纸上,一个深藏不露的“沈”字墨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门开了。一股更加浓烈、却异常清冽纯净的药香,如同冲破堤坝的溪流,瞬间涌出!弥漫在湿冷的晨雾中!那香气层次分明——初闻是当归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苦辛香;继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烧红铁器淬入冷水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辛辣(炮制中的草乌);紧接着,是熟地黄沉厚内敛、如同陈年古木般的甘苦;最后,在鼻尖萦绕不散的,是一缕极其清冽、带着微苦回甘的凉意(石斛)……各种药气在空气中交织、融合,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静而内敛的、令人心神安宁的独特气息。
堂内光线明亮。四壁素白,纤尘不染。靠墙立着一排巨大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乌木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黄铜拉环,每一个拉环下方都贴着方正的、用蝇头小楷书写的药名标签。柜前一张半人高的、同样乌木打造的宽大柜台,台面光滑如镜,摆放着几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小秤、几方素白棉布、以及一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桑皮纸。柜台一角,一只半尺高的青瓷小罐静静伫立,罐身素白温润,罐底刻着一个深藏不露的“沈”字。
苏晚端坐在柜台后一张半旧的紫檀木圈椅中。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靛蓝色粗布长衫,袖口挽至肘弯,露出两截枯瘦却异常结实的小臂。臂上皮肤因常年接触药汁、火燎水烫而显得粗糙暗沉,布满了细密的旧疤痕和几处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红痕。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曾经燃烧着滔天恨意与绝望火焰的锐芒,此刻沉淀为一种如同深潭古井般的沉静与专注。目光平和,不起波澜,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落在面前一位面色蜡黄、气息微弱的老妪枯槁的手腕上。
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稳定与精准,轻轻搭在老妪冰冷枯槁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迟涩,如同枯井深处即将干涸的浊流。她微微垂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片刻,她收回手,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阿婆,您这是陈年寒痹,郁结于内,气血两亏。需温经散寒,活血通络。我先给您开三剂‘当归四逆汤’加减,辅以艾灸温通。切记避风寒,忌生冷。”
她枯瘦的手指极其流畅地捻起一支狼毫小楷。笔尖饱蘸浓墨,在素白的桑皮纸上行云流水般落下几行清隽有力、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清晰,药名、分量、炮制要求、煎服之法,一丝不苟。随即,她起身,动作迅捷却异常轻柔。枯瘦的手指在药柜上精准划过,拉开几个抽屉。当归、桂枝、细辛、通草……一味味药材被她极其熟练地称量、包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韵律的美感。最后,她拿起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散发着奇异沉厚甘苦气息的深褐色药材——那是经过九蒸九晒、凝如冻脂的熟地黄片。
“阿婆,这熟地黄,回去需用黄酒浸泡半日,文火慢煎一个时辰,取其沉厚药性。”她将药包仔细系好,连同药方一同递到老妪手中。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叮嘱。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药包,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深深鞠躬。
苏晚微微颔首,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随即,她的目光转向下一位病人——一个抱着啼哭不止、面色青紫婴孩的年轻妇人。妇人衣衫褴褛,满面焦灼。
“大夫!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他喘不上气……”妇人声音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苏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瞬间被一丝锐利的寒芒取代!她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闪电!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探出!极其轻柔却又异常稳定地托住婴孩的后颈!另一只手迅速翻开婴孩的眼睑!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扫过婴孩青紫的面庞和微微凹陷的胸骨上窝!
“喉痹!痰壅气闭!”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快!把孩子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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