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墨,浓重地沉压在青砖黛瓦的沈府深宅之上。庭院里的辛夷枝叶被这昏暗挤压得缩回所有白日里的舒展姿态,每一片墨绿的轮廓都僵硬板直,如同无数被钉死在影壁上的、徒具形态的僵死标本。白日里弥漫的暖融药气早已散去,残余的枯涩沉淀在角落廊柱的阴影里,更添一份阴湿凝滞。唯有正厅方向,几点过于明亮的灯火撕破沉沉夜色,如同绝望者燃烧的最后炬火,硬生生在浓黑幕布上剪出一方焦躁喧扰的剪影。
正厅厚重的雕花门虚掩着,里面泄出的光流带着异乎寻常的焦热和喧哗。声音穿过门缝、飘过庭院、击碎了青檀院辛夷树梢最后一丝寂寥的鸟鸣。
“……不是三钱的价!是三钱一分也不肯让!”那声音嘶哑粗粝,像钝锯在干枯的老木头上反复拖拽,带着被油火灼烧过的烟燎气,“陈记那帮龟孙子!分明是要断我们沈家的根!这头卡着漕运的药船,那头压价硬收我们的批货!老爷再这么忍下去,沈家百年的招牌,真真就要被这群饿狼拆骨入腹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炸开,更为尖锐,如同碎瓷刮擦铜盆:“何止药船!城东刚盘下的那三间铺面!连房契都签了字画了押!到了这节骨眼上,竟跳出来一群泼皮!说是旧契未清!横竖拦着不让开张!背后若没有陈家在放火,鬼才信!”
嗡嗡的议论声浪瞬间拔高,如同被捅开的毒蜂巢!无数焦虑的话语碎片彼此冲撞、砸落!
“库房……库房存底的黄芪连月都撑不到……”
“柜上现银见底……下个月的工钱……”
“……三老太爷故交送来的信……陈家……陈家那头好像有人探到宫里去了……”
噪杂的声浪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如同无形却沉重的瘴气,在夜色四合中无声蔓延,沉沉地撞在青檀院紧闭的门扉上,震得门扇内里细小的浮尘簌簌下落。沈世昌坐在正厅喧嚣漩涡的正中心那张沉重的乌木大扶手椅里,后颈紧绷出一道僵直的冷硬线条。他面前的楠木书案上摊着几本厚账册、数封被揉得边角卷起的信函。烛光跳跃着,将他脸上那层数日间堆积起的疲惫刻刀般刻进眉宇的沟壑,深如雕凿。他嘴唇紧抿成一条青灰色的硬线,几乎不置一言,唯独放在桌角的那只手。那只素来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正紧捏着一块暗红如凝血的血竭碎块——本是极其名贵的止血药材——在他不自觉地用力捏捻指腹下,坚硬的碎块边缘被碾磨得嘎吱作响,细碎的深红粉末如鲜血般簌簌飘落在桌面上摊开账簿的字里行间,将几行潦草记载的亏损数目洇染得刺目鲜红。
喧声稍歇片刻。一个管着南城分药铺、身形干瘦的老管事站起身,声音因竭力压低而显得异常尖利刺耳:“眼下……眼下怕是得寻白家想想办法……白老爷那边……”
沈世昌捻磨血竭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尖瞬间沾染上更深的红渍。他眼皮倏然抬起!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如同烧红的钢针,锐利得直刺说话那人!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浓稠到化不开的、被现实步步紧逼的焦虑,和被触及最深切无奈逆鳞时难以掩饰的铁青色暴怒!
“够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刃劈开朽木的绝对冷硬威压!厅内的嗡鸣骤停!沈世昌指尖的血竭碎块被他重重拍在账簿上那滩刺眼的红色污渍中间!“白家!白家的路不是通天的梯!那是一条藤!能把沈家活活缠死的藤!”每一个字都像结了冰的秤砣砸在地上!厅内霎时一片死寂,连灯芯燃烧的毕剥声都显得异常刺耳。所有人噤若寒蝉。沈世昌缓缓收手,目光沉痛地扫过账本上被血竭粉末污损的数字,手指在污迹边缘无意识地、用力擦过,仿佛想抹去那刺目的污痕,又像在竭力压制指尖滚烫的怒焰。厅内沉重的氛围几乎压弯了所有人的脊梁。
厅堂左侧靠窗的帘笼阴影下,悄立着一个窈窕人影。白芷捏着一条簇新的冰青色杭丝手帕,帕角用银线绣了一丛纤细的兰草。她并非刻意藏在此处,只是厌倦了堂上那群人面目可憎的焦虑嘴脸和刺鼻的、混杂了汗味与炭火气的浊息。她另一只手指间捏着只小巧精致的缠枝莲纹金累丝香囊,玉葱般的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上面悬挂的一粒晶莹白玉坠子。淡淡的、浸透了名贵沉水香的清幽气息从她腕间袖口隐隐散出,丝丝缕缕地与厅堂内浑浊的氛围暗中冲斗、厮杀。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堂中剑拔弩张的争论中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冷,幽幽落在烛光照不到的幽暗窗格上。那窗格深处,能遥遥望见庭院另一头那座重檐歇顶、更为庞大寂静的青砖院落——青檀院在深浓夜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死寂,连一盏微弱的灯火都未透出。
白芷纤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波流转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如同被惊动的冷湖涟漪,在她那精心描绘的黛眉之下稍纵即逝。沈砚?那个自小被药罐子泡着、连春日微风都不敢承受的药罐子表哥?思及他那间终日弥漫着病苦腐朽气息的小院,白芷指腹便下意识地在那条崭新的冰丝帕子上重重抹蹭了一下,仿佛指尖凭空沾染了什么不洁的尘埃。沈家若塌了……白芷眼底闪过一抹冷硬的盘算。她捏着玉坠的手指微微用力,白玉温润的表面映出她微微紧抿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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