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的木窗棂漏进半方月光时,阿月正踮着脚往房梁上挂红绸。她的指尖沾着金粉,是方才替母亲描绣绷时蹭上的。那幅并蒂莲绣品搭在妆台上,金线在月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上的脉络——这是她娘苏绣娘耗了三个月的心血,说是要给阿月当嫁妆里最要紧的压箱底。
“阿月,下来喝碗银耳羹。”苏绣娘端着青瓷碗站在梯子下,鬓边的珍珠簪子晃了晃,“明日就要上轿了,别熬坏了眼睛。”
阿月应了一声,扶着梯子往下爬。她的裙角扫过妆台的铜镜,镜中映出她穿的红嫁衣,绣着百子千孙图,是村里最有名的绣娘张阿婆帮忙绣的。可阿月盯着镜中自己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对——从前总盼着穿嫁衣,如今真穿在身上,倒像裹了层密不透风的茧。
“阿姐!”
院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唤声,是小桃,隔壁王木匠家的小女儿。她捧着个粗陶碗跑进来,碗里浮着半朵白荷:“我娘煮了荷花粥,说你明日要嫁,特特送来的。”
“谢了。”阿月接过碗,瞥见小桃眼尾的胭脂——定是偷了她娘的胭脂盒点的。正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铁柱!你又去河里摸鱼了?”是张阿公的声音。
阿月探出头,只见铁柱扛着根竹篙从巷口过来,青布短衫下摆沾着泥,发梢还滴着水。他是张家最忠厚的长工之子,从小跟着阿月长大,去年秋收时在打谷场摔断了腿,养了三个月才好,如今走路还有些跛。
“阿公,我……我去看看有没有漂下来的鲜菱角。”铁柱挠着头笑,目光扫过阿月时突然顿住,“阿月,你今日穿红衣裳,真好看。”
苏绣娘在屋里轻咳一声,铁柱这才慌忙低下头,把竹篙靠在院墙上:“我、我去给阿月摘菱角,等会送来。”
“慢着。”阿月叫住他,“明儿卯时三刻来接我。”
铁柱的眼睛亮起来,像点了盏灯:“哎!”
他转身要走,却在院门口和个身影撞了个满怀。那是个穿月白粗布衫的姑娘,头发散了一半,左手缠着粗布,露出三截泛青的断指,腕间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对不住……”姑娘声音发颤,想往后退。
“你是?”苏绣娘扶着门框走出来,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红绳上,“这红绳……”
姑娘浑身一震,慌忙要藏起手。铁柱忙上前扶住她:“阿婆,我在河边看见她,浑身是泥,好像落水了。”
“落水?”苏绣娘皱起眉,“怎的没人看见?”
“我、我……”姑娘咬着嘴唇,目光扫过阿月身上的红嫁衣,“我……我来找张绣娘。”
阿月的指尖一颤。她认得这红绳——昨日替阿灼擦脸时,那姑娘腕间系的正是半截褪色的红绳,和她娘枕头底下收着的那半截,颜色分毫不差。
“阿灼?”阿月脱口而出。
姑娘猛地抬头,眼里有星子般的亮:“你……你认识我?”
苏绣娘的脸色变了:“阿月,谁准你乱叫人的?”
“阿婆,”阿灼突然跪下来,粗布衫膝盖处沾着泥,“求您救救我。我是陈家药庐的阿灼,我爹……我爹是陈老郎中的儿子。”
绣楼里的空气骤然凝固。苏绣娘的手直抖,银簪子在鬓边晃得厉害。阿月记得,她是听王媒婆说过陈家的事——二十年前药庐走水,陈老郎中投了河,小儿子被渔户救走,改了名姓。原来那个孩子,竟是眼前这个断了三根手指的姑娘。
“你胡说!”张阿公拄着拐杖从偏房出来,“陈家早没了,哪来的小儿子?”
阿灼急得眼眶发红:“我没胡说!我腕间的红绳是我娘的平安结,陈家药庐的后窗台上有株野石榴树,我小时候在那儿摔破过头,留下块疤……”她掀起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浅浅的疤痕。
苏绣娘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阿灼疼得倒抽冷气,却没挣扎。苏绣娘摸着她腕间的红绳,又看了看她眉骨的疤,眼泪“啪嗒”掉在粗布衫上:“是阿灼……是阿灼没错。”
“阿娘!”阿月惊道。
苏绣娘抹了把泪,拉起阿灼:“快进来,外头风大。”她转头对铁柱说:“你去灶房烧锅热水,再把西屋收拾出来。”
铁柱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阿灼拽住衣角:“铁柱哥,谢谢你救我。”
铁柱挠着头笑:“谢啥,河水又不深。”
阿月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河边救起阿灼时的情景。那时她蹲在青石板上,替阿灼擦脸上的泥,阿灼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别告诉别人我来过青溪村。”
“为什么?”阿月问。
阿灼的眼泪掉在她手背上:“我爹……我爹是被冤枉的。”
现在想来,阿灼说的“冤枉”,该和二十年前药庐的大火有关。苏绣娘把阿灼扶到绣楼的软榻上,又倒了杯姜茶:“阿灼,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灼捧着茶盏,手指发抖:“上个月十五,我在苏州城里讨饭,被人贩子拐了。他们把我卖给城南的绣庄,要我学绣并蒂莲——可我只会绣药囊上的草药图样。前日夜里,我趁他们喝酒,翻后墙跑了。走到青溪村时,实在走不动,就跳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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