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的蝉鸣是从五月里就开始涨的,到了八月,倒像被河风吹薄了些,只余下懒洋洋的嗡鸣。村头两棵老槐树却愈发精神,虬结的枝干撑起伞盖似的浓荫,将半条青石板路都笼在底下。树底下立着两块界碑,青灰色的石面上,“张宅”“陈庐”四个字原本该是鎏金的,如今只剩些模糊的金粉,像被岁月啃剩的残牙。
阿月蹲在槐树下择空心菜,竹篾筐里的菜叶上还沾着晨露。她抬头时,正看见张阿婆挎着竹篮从绣楼那边过来。绣楼的雕花窗半开着,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那是张家祖传的“听风铃”,说是绣娘们绣累了,听铃声能添些巧思。
“阿月,去河埠头帮阿婆带块皂角?”张阿婆的手指点着竹篮里的蓝印花布,“你娘昨儿个还说,陈家的药庐该修修了。”
阿月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界碑西边的药庐。那是座青瓦白墙的院子,门楣上“陈氏药庐”四个字倒还清晰,只是朱漆早褪成了淡粉。院门口的药碾子歪在草窠里,石臼里积着半潭雨水,漂着几瓣野菊。阿月记得,从前这时候,药庐的竹帘该是卷起来的,陈阿公戴着靛青布帽,正用竹夹翻晒着黄芪、白芷,药香混着槐花香能飘出半里地。
“阿婆,陈叔公的药庐……”她刚开口,张阿婆的竹篮“哐当”掉在地上。
老妇人的手直抖,蓝印花布包袱滚出来,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作孽哟……”她蹲下去捡,银白的头发散在肩头,“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槐花香,你陈叔公还给我家送过艾草,说要给阿月扎长命锁。谁知道……谁知道那把火啊——”
阿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张阿婆要说什么。村里的老人总爱在槐树下讲古,说到“药绣同盟”时,眼角的皱纹都漾着笑;可说到那场大火,声音就低得像蚊子哼。
那是二十年前的中秋前三天。
阿月的娘亲苏绣娘当时还是十八岁的绣娘,正蹲在药庐的廊下穿针。她绣的是并蒂莲,金线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针脚密得能数出三百六十个花瓣——后来阿月才知道,那是给陈阿公的小儿子陈砚之的周岁礼。小砚之生得粉团似的,抓周时偏要抓绣绷,苏绣娘就笑着说他“将来要做个绣郎”。
陈阿公的药庐里飘着甘草香,李叔公的药锄碰着青石板,叮铃哐啷的。张老员外摇着折扇进来,说南来北往的商队要经过青溪村,张家的绣品配陈家的药材,正好做“药绣同盟”。“往后商队里的大户太太们,买了绣囊装药材,既体面又实用。”他说这话时,陈阿公正给小砚之系平安结,红绳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翻飞,“老哥哥,这事儿成了!”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苏绣娘的金线绣囊配着陈阿公的十香散,陈阿公的艾草膏裹着苏绣娘的并蒂莲,商队走的时候,总要给药庐和绣楼各留一担上好的货物。张老员外和陈阿公隔着界碑喝酒,酒坛碰得山响,说要“世世代代守着这青溪村”。
可变故来得太快。
阿月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八月。她在河边捡螺蛳,远远看见药庐冒起黑烟。等她和小伙伴们哭着跑过去,火舌已经舔着了屋檐。陈阿公抱着昏迷的小砚之往外冲,后背的衣裳烧出个大洞;陈阿婆追出来时,怀里还抱着半箱药材,却被掉落的房梁砸中了腿。
“是陈老匹夫私藏禁药!”人群里有人喊,“前日里有个盐商的伙计死在村里,说是中了蛊毒,官府正查呢!”
阿月的娘亲冲进火场时,怀里还揣着给小砚之新绣的肚兜。她出来时,鬓角沾着火星,怀里却空着——绣绷、绣线、还有陈阿公送的翡翠平安扣,全烧没了。
后来官府来查,说在药庐的地窖里搜出了“违禁药材”。陈阿公跪在宗祠里七日七夜,额角的血把青石板都染红了。第七夜的月亮特别圆,他突然挣开众人的手,往青溪河里跳。捞上来时,他的蓝布衫浸得透沉,手腕上的平安结断成两截。
张老员外连夜带人封了界碑。他让人把“张宅”“陈庐”四个字砸得粉碎,又用新石灰重新描过,可那石灰总也遮不住底下的金粉,像道揭不掉的伤疤。
“从今往后,张家绣楼,陈氏药庐,再无瓜葛。”他用拐杖重重敲着界碑,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谁要是敢提当年的事,仔细他的皮!”
阿月记得,那天夜里,她娘亲坐在绣楼的窗台上哭。月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啊晃的,像片被风吹散的叶子。“阿月,”她摸着女儿的头,“以后见了陈家的人,要绕着走。”
可绕着走又怎么能呢?青溪村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能绕到老槐树下。
张阿婆终于捡完了皂角,站起身时,裤脚沾了块泥。“你娘昨儿个还说,要把绣楼的窗户重新糊一遍。”她叹着气,“我瞧着,那米纸都脆得能撕下来了。”
阿月应了一声,挑起竹筐往家走。路过界碑时,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张宅”两个字。指尖碰到的是新石灰,粗糙得很,可再往下,似乎还能摸到些凹凸不平的痕迹——是原来的金粉,被岁月磨成了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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