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镜湖春雨涨新萍,
柳老犹垂三十青。
半亩砚田耕未歇,
孤光长照子云亭。
前回说道,徐墨言怀揣嵌有金丝“忍”字的端溪残砚与题了猩红“守璞赠吾友”的旧《论语》,别了烟雨迷蒙的西湖,碾转车马尘嚣,终回浙北山乡故里。自此,一方缺角古砚立于陋室书案头,一册朱批《论语》供在香案清高处。青衫浆洗至泛白,束修微薄常断炊,他便收了邻舍几个顽劣稚童,权且当个坐馆蒙师糊口度日。
那方端砚置于旧松木桌面。晨起磨墨,松烟清冽之气便弥漫陋室。尤当冬日山岚灌入破窗缝隙,冰寒刺骨时,他指尖摩挲砚额那道金线填补的深疤,触手冷硬而坚韧,恍惚间便如触到西湖精舍窗棂后那双风雪淬炼过的眼,总能再撑开几页书纸。那砚池深处两行小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经年墨色磨洗,反倒越发清晰,如同沉底的磐石,将三十年山村清寒日月撑开一方不坠的天穹。
春去冬来,童子顽劣喧哗之声渐被学子低回诵读替代。他教“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教“守死善道”,更教“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书案前石砚内墨液不竭,浸染无数笔毫,写下无数“亭亭如盖”、“中通外直”,也刻下三名少年额角热汗,终将他们送至省城贡院那金榜朱红之下。
那年深秋,最后一名学生挂红游街而归,捧了“恩师再造”的牌匾撞开徐墨言那扇嘎吱作响的柴扉时,皓首老书生正俯身于地,用一方半湿的粗布帕子,一丝不苟擦拭着砚池深处干涸的旧墨屑。匾额悬上土墙斑驳处,映着窗格里渗进的夕阳残光。老书生徐墨言只微微颔首,枯瘦五指仍在旧砚边沿那道金痕上来回游移,一遍又一遍,如同抚摸一条沉睡中的虬筋老根。
“先生,”新晋的年轻进士眼含热泪,声音哽咽,“弟子明日便启程赴任。先生此生宏愿已偿,请随弟子……”
徐墨言终于直起身。落日金辉勾勒他单薄如纸的背影,背对那方崭新的、描金的牌匾,沉默片刻。只抬手朝窗台方向轻轻一指。学生顺着他所指望去,窗台陶土盆中,一株半人高的竹子劲挺如剑,青翠枝叶筛过斜阳,碧影投在老书生额发如雪的头颅上,也投在桌案那方磨去棱角的光润旧砚上。
“它,”徐墨言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自厚土深处传来,“也已在此扎根。”话毕便不再多言,重新垂下头颅,浸入那方残砚无声的玄墨光泽中去。
寒暑又易,门前新竹高过檐角。院中稚童成了青年,青年携子重来拜师。新柳拂过旧时门墙,徐墨言鬓边霜雪更添重彩。
又值江南烟雨时节,一自省城应试落第返乡的旧日学生,满脸倦容尘灰,叩开了徐墨言书斋的门缝。他不提落榜之苦,只将路上风尘浸透的包袱皮摊于书案。一卷旧书、几支秃笔,半截干裂松烟墨外,竟还有两张印着淡淡荷痕的素白诗笺。笺上墨迹犹新,行楷清峻峭拔如同剑脊劈开冰河,收束处一股内蕴的骨力直透纸背。录的是两句旧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
且看湖山与我平。
落款处一颗小小朱砂印:“守璞”。
学生见先生盯着那字迹,眼神骤凝如同潭水深结,忙解释道:“船过杭州,学生手头窘迫,歇脚孤山脚下一处小小书坊,名‘云香’。掌柜娘子心慈,见学生囊中羞涩,不仅免费借阅此书,还给熬了姜粥暖身。临走送了这两张诗笺,说是……‘但守素心,何虑浮名’……”他见先生指节已紧紧捏住那薄薄纸片,苍老手背上筋脉暴凸,目光却似燃着火炭投入深冰,灼得骇人!
“云香……书坊?”徐墨言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干裂如枯柴,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残余的气力,“在……何处?”
“就在……孤山路口,白堤石桥西畔……”学生看着先生脸色异样灰败中又激着血色,心中惴惴,“书坊临水,推开窗就是西湖。那位……云掌柜年岁应是不轻,青布素服,满头银丝整整齐齐……可那双眼睛亮得……就像……就像先生这砚池里……”他目光落向书案角落那方残损老砚,话音倏地一停。
窗扇被风猛撞开!清明雨势骤然转疾,如万箭齐发泼进天井小院!青石板地面霎时腾起一层白茫茫雨雾,冰冷腥气灌入狭小书斋。雨箭密集敲在书案砚台上,几粒水珠溅入砚池深处,撞散了薄薄一层陈年墨垢!池底那轮沉潜了三十春秋的“月轮”,竟于水痕弥漫间幽幽一闪!
徐墨言佝偻身体猛地一颤!那“守璞”朱印,那笔透纸背的剑锋气韵,那满纸孤冷的倔强与豁达……是她!唯有她!那西湖边一泓澄澈见骨的泉,那风雪中不灭的一豆烛火!砚台冰凉的紫玉纹理仿佛骤然滚烫,灼烧他枯瘦的五指!他死死攥着那方旧石,手背青筋虬结欲崩!
窗外急雨如晦,凄厉风声撕扯枯柳,却盖不过他胸腔中那如同破风箱般骇人的、沉闷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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