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春水生时柳线柔,
故山迢递送行舟。
非关金谷琼筵冷,
守璞原为守素秋。
前回说道,徐墨言于寒室墨泪狼藉之中,血污指爪,终在污皱纸上顿挫劈出“亭亭如盖”四字。那夜之后,一场透寒的秋雨洗净杭城铅尘,也似将他淤塞腑脏肺腑的浊气涤荡一空。他不再沉沦于破栈陋室,反于孤山栖云寺寻得份洒扫抄经的善缘。青灯黄卷,粗茶淡饭,笔下却愈发沉厚古拙。冬日朔风卷过南屏晚钟,雪压孤山时,他腕底那“盖”字的苍虬老干里,已隐隐透出风雪不折的暗金气韵。几回在寒梅初绽的破晓,踏着深雪步入凝香阁精舍,冻得通红的指尖触到热茶盏壁,抬眼撞见云卿案头那方墨池清月,两人目光相接又轻轻错开,竟似有春日暖流在无声冰雪下悄然暗涌。
时令流转,万历八年仲春已至。湖上冰澌尽融,碧波新涨如琉璃初磨。孤山草色遥看青青,夹岸垂柳万千金缕丝,随风抛拂向苏堤白石。正是辞旧欲归,前路待定的时节。
这日薄暮,凝香阁精舍外几树晚梅已近凋零,残红碎雪般零落于青石小径。徐墨言未着那件洗至竹青泛白的旧袍,反穿了身寺院居士所赠的半旧深檀色棉布道袍,浆洗的甚是干净。他踏入月洞门时,脚步比寻常沉重。案头烛火摇曳,窗敞着,西子湖暮霭溶尽春水烟柳的柔光,薄金般涂抹在云卿素净的衣襟发梢。
“这柳絮……倒比往年更纷乱了。”云卿正倚窗,指尖拈着一朵将落未落的梅瓣。她不曾转身,只轻轻道,“寺里的经……抄完了?”
徐墨言喉头微哽:“今日……已是《楞严经》最后两行。”他将怀里一个用靛蓝粗布包裹的方正物件轻置于光洁的梨木案角。布包解开,是厚厚一册深青色纸捻装订的《论语集注》,书角磨得圆润泛光——正是他家中带出、昔日窗下苦读的旧本。素白书皮上无款无识,唯书页间隙密密麻麻添满了新鲜墨痕小注。字迹沉凝如苍藤老干,批语却豁达平实:“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明道若昧,何必强求光照万里?” 云卿的目光在那些墨痕上停驻片刻,又掠向书封。
“此物……”徐墨言手指抚过粗布封面,艰涩道,“身外无可持赠之资,唯此旧物……尚有几分筋骨。其中所录,或是前人牙慧,或是……一己的执拗痴想……请……请吾友留存。”
“吾友”二字落得极轻,却如石坠平湖。云卿目光倏然抬起,烛火映在她清潭般的眼底,似有微澜骤起又急敛。她缓缓合上窗扇,转过身时唇角已噙着一丝极淡、几乎不易察觉的弧度,将那册《论语》珍重纳入怀中:“蒙不弃鄙陋……云卿,定当细读。” 语声依旧平稳,却似珠玉沉于静水之下,光华内蕴。
窗外脚步声碎而急促。精舍门未关严处伸进一只肥白涂着蔻丹的手,伴着浓腻香风,吴妈妈那张堆满笑的脸已挤了进来:
“哟!徐相公难得来!今儿倒凑巧!”她眼风如刀,飞快扫过徐墨言一身半旧道袍,又落在案头那无甚值钱物事的粗布包上,嘴角便下垂三分,对着云卿却立刻笑出满颊菊花褶,“申三公子备了西泠印社的雅局,指名要你带着‘绿绮’过去品鉴!人家的轿子都快到楼下了!快些……” 说着便要上前去拨弄云卿搁在琴案上的蕉叶古琴。
云卿身形不着痕迹一侧,恰好将怀中《论语》与吴妈妈隔开寸许。她看也不看吴妈妈伸来的手,只垂目望着琴案旁那方静默的端溪砚台,淡声道:“今日……弦湿气凝,音色发滞,不宜动琴。”
“啊?” 吴妈妈笑容僵住,“弦湿?这不晴空万里的天……”
话未说完,精舍外忽传来清霜故意拔高的声音:“李老爷来寻妈妈!说是前日席面的银账有些许不清,请妈妈快去前头瞧瞧!” 吴妈妈闻言脸色一变,狠狠剜了一眼窗外的清霜,又急又恨地跺了跺脚,只得抽身疾步而去,脂粉香气搅起的风扑在门帘上,许久未散。
帘外喧扰如潮水退去,精舍内一时只闻烛芯轻微的哔剥声。云卿缓缓踱至书案前,目光凝注那方端砚深处的一泓清墨与沉底冷月。
“书……我收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幽微似自墨池深处传来,“身无长物可还赠……唯有此砚台……”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砚额那道细微的磕痕裂迹,如同拂过经年旧伤疤,“沉埋此间久矣……若蒙不弃,还请带上路去。江南湿暖,磨墨总比北方利落些。”
徐墨言心头一震!那砚池底嵌着的两行字迹——“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霎时如洪钟在耳畔轰鸣!他猛地摇头,几乎脱口而出:“此乃姑娘……”
“身外之物而已。”云卿截断他的话,脸上无悲无喜,只抬眸静静看着他,那目光清澈洞明,似已将千言万语看尽,“况……砚底这两句,也并非……写给我的。”唇边那抹浅淡的弧度终于消失,化作一丝冰凉的霜意,“守拙抱璞……守得住的是寸心,不必系于一方死物。徐相公既以‘吾友’相称,还望……莫要推却。” 言辞简洁,语意却千钧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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