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西门巷道的废墟还淌着水,砖石缝隙里渗出铁锈般的暗红。
风一吹,那断续的童谣便又飘了出来,像一根细线,缠在每个人的心口。
“雁——南——飞——”
不成调,却执拗地重复着,仿佛被困了三十年的声音终于找到了裂缝。
大响蹲在泥水里,耳机紧贴耳朵,手指在老旧录音机上反复倒带。
他眼睛布满血丝,整夜未眠,只为捕捉那一段被墙体夹层吞噬的低语。
突然,他浑身一震——不对劲!
这童谣的节奏太规律了,不是随机回声,是编码!
他猛地抓起纸笔,凭着广播站几十年练就的耳力,一拍一拍记下声波间隔。
心跳如鼓。
这频率……竟与三十年前社区晨钟完全一致!
那是每天六点整敲响的五短一长,提醒居民开窗通风、熬药起床。
“摩斯码!”他嘶哑喊出,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短—短—短—长—短……再三遍。
译出来只有四个字:开门,药在灶上。
空气骤然凝固。
小新猛地从记录簿中抬头,脸色煞白:“昨天下午!我走访独居老人名单,李阿婆说要煎药,我提醒她关火,她说‘忘不了’……可后来巡查系统没反馈熄火信号!”
话音未落,人群炸开。
几人抄起撬棍就往东墙后巷冲去。
老凿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像是被钉在了记忆的十字架上。
残砖碎瓦被一块块搬开,烟道堵塞处露出焦黑的灶台。
一罐中药半悬在铁架上,底部炭化发黑,余烬尚有微温。
若再晚几个小时,煤气泄漏遇上明火,整条巷子都得炸。
没人说话。
只有风穿过墙缝,带着药味和旧日烟火的气息,轻轻拂过每一个人的脸。
老凿忽然踉跄上前,徒手扒开碎石。
指甲崩裂,血混着泥往下滴,他不管。
他的手颤抖着抚上烟囱内壁——那道弧度,那块青砖的纹路,是他年轻时亲手砌的。
那时妻子还在,每天清晨炖梨汤给他润肺,笑着说:“修文物的人,先把自己修好。”
可后来静音会成立,他成了“封声者”。
每一堵墙,每一道浆,都是他对过去的切割。
他以为沉默能止痛,却不知痛早已扎根,在看不见的地方疯长。
此刻,他跪在废墟里,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此时,东门无字碑前,孟雁子依旧跪坐着,像一尊被雨水洗过的石像。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哼唱。
指尖缓缓划过碑面,锈线自她手腕静脉般蜿蜒而出,钻入地缝,如同根系探向大地深处。
忽然,碑底泛起幽蓝微光。
那光不刺眼,却极沉,像千年前沉入地下的铜铃被轻轻叩响。
紧接着,整段城墙开始共振——不是震动,而是共鸣,仿佛整座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乐器。
南门瓮城,酒楼外墙突然传出苍老女声:“李家婆,起煎药咯——”
北巷老宅斑驳墙面,响起母亲催促:“王叔修车莫忘垫片!”
回民街深处,油烟熏黑的砖缝里,竟蹦出一句清脆童音:“娃儿书包落院里了!”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却在同一频率上汇流。
不是杂乱无章的回响,而是有序的传递,像一条隐形的听觉神经正在苏醒。
小默扑到测音仪前,瞳孔骤缩。
频谱图上,所有声波轨迹竟以锈线为轴心,形成完美的环状共振网。
她喃喃:“她不是在唤醒记忆……她是在重建城市的听觉神经。”
可雁子仍闭着眼,额角沁出冷汗。
每一次共鸣,都在消耗她的身体。
过目不忘让她记住了这座城所有的声音,如今,她正用自己的生命作为媒介,把它们一一归还。
就在这时,老凿缓缓站起身,怀中抱着一只破旧铁盒。
他一步步走向东门封墙处,眼神空茫却坚定。
他抽出铁凿,不是灌浆,而是剔除——一凿一凿,精准剔开那些曾由他自己封死的胶泥。
动作缓慢,却带着赎罪般的决绝。
胶泥剥落,内层青砖裸露。
众人屏息。
只见砖面上,几道浅浅刻痕交错成句,字迹歪斜,却清晰可辨:
“我想听你说爱我。”
那是他妻子临终前三天,高烧中用指甲一点点划下的。
当时他不在身边,忙着去封另一段“扰民”的哭声。
等他回来,人已咽气,只留下这行无人知晓的遗言。
老凿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汹涌而下,砸在青砖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
远处,雁子的手指微微一颤。
《雁归谣》的最后一句,终于完整浮现在她心头。
她想唱,却发不出声。
但她知道,有人会听见。
风掠过城墙,带着湿润的泥土与锈味,也带着某种即将降临的轰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