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巷子被蓝花染得像是浸在梦境里。
孟雁子走在西槐巷中央,脚步轻得像踩着风,又沉得如同拖着整座城的记忆。
“孟姐早。”
“孟姐,今早花开得特别好,我娘说她梦见我爸了……”
“孟姐,谢谢您。”
一声声问候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敬畏、感激,甚至虔诚。
有人站在门口微微躬身,有人从窗后探出头,目光追随着她走过。
孩子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指着她手腕上的光痕窃窃私语:“那是春天留下的印子。”
雁子茫然点头,唇角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只记得要走这条路——脚底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向前。
她抬起手,摸了摸左手腕。
那粒青金种籽不见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光痕,像是月光在皮肤上刻下的一圈年轮。
它不痛,却始终搏动着,与城墙方向遥相呼应。
她走进“回声站”。
这间曾堆满登记簿、记录着千家万户生老病死的小屋,如今已不像办公室,倒像一座祭坛。
桌上堆满了信——不是纸张,而是用蓝花瓣压成的薄片,上面浮着居民们写下的梦话、遗言、道歉、思念。
每一封都泛着微光,像未冷却的灰烬。
她没有迟疑,本能般拉开抽屉,取出那支旧钢笔。
笔帽磨损,金属边缘磨出了温润的弧度。
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仿佛这动作早已刻进骨髓,哪怕记忆被抽空,身体仍记得职责。
墨水瓶是空的。
但她还是蘸了蘸,落笔。
第一笔划下时,字迹并未浮现于纸面,而是如根须般沉入纸背,瞬间,整页信纸泛起幽蓝光泽,细密的纹路自笔尖蔓延开来,像藤蔓爬过泥土,缠绕住每一个字。
第二封信,第三封……她不停写。
不是誊录,不是抄录,而是在喂养这些话语。
那些干枯的遗憾、哽咽的告别、从未说出口的“对不起”,在她笔下缓缓苏醒,纸面浮起一层薄雾般的蓝光,仿佛有生命在呼吸。
“你不在录话……”
门被猛地推开,大织冲了进来,头灯还戴在额前,脸上满是尘土与震惊。
他盯着桌上的信,瞳孔骤缩。
“你在给花‘施肥’!”
他冲上前,抓起一封信,指尖触到纸面的刹那,竟感到一丝温热——就像碰到了活物的心跳。
信中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一个女人坐在空荡的屋子里,对着电话说“儿子,妈今天包了韭菜饺子”,可电话那头永远无人接听。
而现在,这段记忆不再只是文字,而是有了温度、气味、声音,仿佛能透过纸面溢出来。
“这不对……”大织声音发颤,“你说过,‘回声站’只能收集记忆,不能唤醒它。这是‘种植’,不是记录!你到底做了什么?”
雁子没回答。
她只是继续写。
笔尖划过纸页,像犁过冻土。
每一道痕迹都引动地下某处蓝花轻轻震颤。
整座城的地脉随她书写节奏起伏,仿佛她正用墨水重新编织神经网络。
与此同时,护城河边。
小春跪在石阶上,将一束束蓝花编入“花归大地”的仪式花环。
花瓣柔弱,却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仿佛凝固的星光。
她点燃归忆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雨后泥土与旧书页的气息。
烟刚腾起,河面忽生异象。
水波不兴,却浮现出层层叠叠的虚影——一位白发老人牵着老伴的手,在城墙根慢行;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奔跑,手中风筝飞得极高;一对年轻情侣依偎在钟楼下,笑得毫无防备……全是居民梦中最安宁的画面,最不愿醒来的片刻。
岸边静得落针可闻。
阿根拄着拐杖立在一旁,浑浊的眼睛望着水面,喃喃道:
“织春者归尘,名灭形散,花开不谢,城得长眠。”
他转头望向远处那间小小的“回声站”,窗棂斑驳,灯光昏黄。
“她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名字没了,魂还在土里扎根。”
风掠过,一片花瓣飘落,轻轻贴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
他没拂去,任它停留,像接住了一封来自春天的信。
而在另一条街,老铲背着自制的“花开日志”穿行于巷陌。
他记下每一处奇迹:南巷三号窗台开出三朵花,主人清晨醒来泪流满面,说梦见亡妻穿着蓝布衫,在灶台前煮茶;第七号井口藤蔓绕上路灯柱,守夜人第一次主动开口:“我怕黑,以前不敢说。”
他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标题却是手写体,一笔一划,沉重如碑:
“孟雁子——她为谁而忘?”
老铲握紧钢笔,指节发白。
他想写点什么,却迟迟落不下笔。
太多话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朵早已干枯的兰花,轻轻夹进那页空白中。
合上日志时,夕阳正斜照古城墙,将整座城染成暖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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