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冷,透过高大的宫墙,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沈玠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内官服色,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朝着位于紫禁城东北方向的司礼监衙门走去。
手中的调令仿佛有千斤重,熨帖在他微凉的掌心,那是殿下为他争取来的生路。他反复在心中默念着殿下的嘱咐——“凡事谨慎,少说多看”。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印般,深深烙入他的脑海。他能回报殿下的,唯有绝对的顺从和竭尽全力的达成。
司礼监气象森严,与西厂那种隐晦的杀伐之气不同,这里弥漫的是一种权力的沉静与文墨的肃穆。沈玠低眉顺眼,经由通报,被引着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位于一处相对偏僻角落的文书房。
这是一排略显陈旧的庑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尘埃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榆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式卷宗、档案、簿册,许多显然久未有人动过,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几个穿着同样青色或灰色袍子的内官散落在屋内,有的在慢吞吞地擦拭书架,有的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散乱的纸张,神情多是麻木或懒散。
引路的小火者将他交给一个看似管事的年老太监便离开了。
那老太监姓李,干瘦身材,眼皮耷拉着,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撩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沈玠一番,目光在他过分清俊却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拖长了音调,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油滑腔调:“哟,新来的?沈玠?调令咱家看过了。瘦胳膊瘦腿的,瞧着可不是干咱们这儿粗活的料啊。”他语气里的讥讽虽不尖锐,却像钝刀子割肉,带着一种天然的轻视。
旁边几个原本懒散的内官闻言,也纷纷投来目光,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排挤与恶意。宫中消息传得最快,谁不知道永宁殿的宜阳公主为了个小太监求到了太子跟前?在他们看来,这沈玠定是走了公主的门路,才能从西厂那等脏臭地方跳到这司礼监下属的文书房来,哪怕这里清苦,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清贵之地。
沈玠深深低下头,双手恭敬地垂在身侧,声音平稳无波:“奴婢愚钝,还请李公公吩咐。粗活细活,奴婢都能做。”
他的顺从似乎让李太监觉得无趣,又或是懒得与一个明显“有背景”却不得势的人多费口舌,只挥了挥手,随意指向最里面、灰尘最厚重的一排书架:“喏,那儿,堆的都是些陈年老档,多年没整理了,你去归置归置,擦拭干净。手脚利落点,别毛手毛脚碰坏了东西,咱家这儿虽没什么金贵物什,可也都是宫里的记载,损毁了可不是你我能担待的。”
“是,奴婢明白。”沈玠应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排书架。
他才刚走近,扬起的灰尘就让他喉头发痒,忍不住闷咳了一声。这一咳嗽,立刻牵扯到了腹部那道尚未完全痊愈的狰狞伤口,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钝痛瞬间蔓延开来,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咬住下唇,将后续的咳嗽和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立刻引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看看,我就说吧,娇贵得很呢,这点灰就受不住了?”
“啧,西厂出来的爷们儿,什么时候这么金贵了?莫非是攀上了高枝,身子也跟着娇惯起来了?”
“少说两句,人家可是永宁殿出来的人,小心在公主殿下跟前给你上眼药。”
低低的议论和嘲笑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毫不避讳地传入沈玠耳中。他背对着他们,面无表情,只是握着抹布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靠公主裙带…”
“走了狗屎运…”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刺入他心底,但他奇异地并未感到多少愤怒或委屈,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同。
他们说得对。 他本就是靠着殿下的怜悯,才得以暂时逃离王振,栖身于此。殿下心善,看他可怜,施舍给他一方喘息之地。这是他偷来的安宁,用殿下的恩情换来的。他确实卑贱,确实污秽,能在此处忍受这些灰尘与讥嘲,已是殿下赐予的天大恩典,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满或觉得委屈?
能离殿下近一些…能偶尔在当值结束后,去往那充满墨香和温暖的书房,聆听殿下清越的嗓音,感受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宁静时光…便好。 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忍住喉间的痒意和腹部的抽痛,开始默默擦拭书架。动作有些缓慢,却异常专注和认真,仿佛手中不是布满灰尘的木架,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文书房的日子枯燥而艰辛。沈玠被分派的永远是最脏最累的活计。清理积年旧档,搬运沉重的册簿,擦拭所有无人愿意碰触的角落。灰尘无孔不入,常常呛得他面色发白,咳嗽不止,旧伤也因此反复隐痛。饭食总是最晚才能领到,有时甚至是些残羹冷炙。其他内官或明目张胆地排挤,或暗中使绊子,将本不属于他的工作推给他,他也从无怨言,一概沉默地接受,然后尽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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