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永宁殿书房窗外的梧桐叶片已染上层层金黄,偶有风吹过,便打着旋儿飘落。殿内,墨香与微凉的空气交织,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带着少女特有清越嗓音的指导或嗔怪。
这已是沈玠跟随宜阳公主习字的第无数个午后。
他依旧只敢坐绣墩的前半边,腰背挺得僵直,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劳累,而是源自一种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次呼吸,他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污浊的气息玷污了这满室书香,更玷污了近在咫尺的、如同皎月般明净的公主殿下。
宜阳坐在他身侧,一手托腮,另一手的手指偶尔会点在他书写中的笔划上。“错了错了!这一捺要舒展出去,不是让你往回勾!笨死了!”她蹙着眉,语气带着娇憨的不满,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
沈玠的手猛地一抖,笔下的“善”字最后一笔彻底歪了出去,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团。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同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立刻放下笔,就要起身请罪:“奴婢愚钝,请殿下责罚。”
“坐下!”宜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习惯性地伸手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下跪的动作。指尖触及他微凉皮肤下紧绷的筋骨,她能感受到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紧张和恐惧。“动不动就请罪,本宫是那般苛责的人吗?”
沈玠被她按着手腕,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连呼吸都屏住了。殿下指尖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烫得他心口发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极致羞耻与隐秘贪恋的颤栗再次席卷全身。他不敢挣脱,只能更深地低下头,声音干涩:“奴婢不敢…殿下仁厚…”
“仁厚有什么用,也治不了你的笨手笨脚。”宜阳嘟囔着,松开了手,拿过另一张纸,“再看我写一遍。‘人之初,性本善’。这‘善’字,要这样写…”
她重新蘸墨,放缓速度,一笔一划地示范。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认真得可爱。
沈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笔尖,努力将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记在心里。他学得极其刻苦,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每日从书房回去,无论当值多累,旧伤多痛,他都会在灯下反复练习到深夜,手指被笔杆磨得红肿破皮也不肯停下。殿下赐下的纸张珍贵,他最初舍不得用,便在沙盘上练习,直到手臂酸抬不起才作罢。
他如此拼命,不仅仅是因为命令,更因为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赎罪和报恩。殿下将他从地狱拉回,赐他新生,他唯有拼尽一切去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才能稍稍缓解内心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关于自身卑贱与污秽的罪恶感。
然而,他越是努力,越是能感受到那横亘在他与殿下之间的、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身份的云泥之别,是学识见识的天壤之差。殿下随手写出的诗句,是他穷极想象力也无法触及的风雅;殿下谈论的典故轶事,是他全然陌生的世界。他就像一只试图追逐皎月的萤火虫,渺小,卑微,徒劳,却无法控制那点向往之光。
今日学的《三字经》句子,更是让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人之初,性本善…”
性本善?
那他呢?双手沾满血腥,内心已充斥着阴暗与扭曲。他的“性”,何曾有过半分“善”?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对这六个字的莫大讽刺。
一股深切的自我厌弃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因殿下亲自教导而升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他配不上这般洁净的文字,配不上殿下耗费的心力。
宜阳示范完毕,抬眼却见沈玠眼神空洞地望着纸上的字,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甚至带着一丝…绝望?她不由疑惑:“怎么了?还没看懂?”
沈玠猛地回神,仓皇垂眼:“奴婢…看懂了。”他声音低哑,“只是…奴婢觉得…此句所言,甚好。”好到他根本不配触碰。
宜阳只当他又是自卑心作祟,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既然觉得好,就更该好好学。识字明理,总是没错的。”她顿了顿,看着他苍白瘦削的侧脸,和那即便低着头也掩饰不住的、轮廓优美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一事,心中忧虑渐起。
沈玠的伤已大好,王振那边虽暂时没了动静,但以东西厂那人的性子,岂会真的放过沈玠?一旦沈玠离开自己视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想起那夜沈玠浑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模样,宜阳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行,绝不能让他再回西厂那个虎狼窝!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并且愈发坚定。
她放下笔,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沈玠。”
“奴婢在。”沈玠立刻应声,姿态恭谨。
“你的伤既已无大碍,日后有何打算?”宜阳试探着问,目光紧盯着他。
沈玠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便被绝对的顺从取代:“奴婢…但凭殿下安排。殿下让奴婢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他的命是殿下的,自然毫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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