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身影转过来时,朱橚看到的并非想象中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形象,而是一张极为清癯平和的面容。皱纹如同山间溪流般自然镌刻,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同山涧清泉,深邃宛若夜空星辰,仿佛能一眼洞穿人心所有隐秘,却又带着一种悲悯众生的温和。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朱橚,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朱橚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连日来的伪装、疲惫、焦灼、甚至内心深处那一点对父皇的怨怼与恐惧,都无所遁形。
朱橚压下心中的震撼,再次深深一揖,将早已准备好的、极其恳切的说辞道出:“真人容禀,晚辈周橚,实乃……”他略微一顿,终究决定坦诚部分真相,以示诚意,“实乃当今陛下第五子,吴王朱橚。”
他抬起头,迎着张三丰那依旧平静无波的目光,继续道:“然晚辈此番冒死登山,并非以皇子身份,而是以一为人子者身份,恳求真人!家母马皇后身中奇毒,太医院束手,天下名医罔效,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晚辈于医术一道略有涉猎,呕心沥血,侥幸研得一线解毒之机,然宫禁森严,父皇……陛下因某些缘由,对晚辈心存疑虑,此药绝难送入宫中。闻听真人乃在世神仙,仁德广被,更兼医术通玄,故斗胆前来,恳请真人念在天下苍生需母仪抚慰,念在一位儿子救母心切,施以援手,将此药以真人之名送入宫中,或可挽回万一!朱橚愿付出任何代价,此生愿为真人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他说得情真意切,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说到最后,更是撩袍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打动这位超然人物的方式——以孝心、以苍生为念,而非皇权。
小道童在一旁惊讶地捂住了嘴,显然没想到这个狼狈的年轻人竟是位王爷。
张三丰静静听完,目光在朱橚额间因叩首而沾染的尘土上停留了一瞬,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王爷请起。山野之人,当不起如此大礼。”
他并未直接回应送药之事,反而问道:“王爷可知,陛下寻求‘济世良方’的使者,方才已然下山?”
朱橚心中一紧,依言起身,点头道:“晚辈知晓。想必真人已回绝了他们。”
“红尘俗念,帝王心思,非方外之人所应沾染。”张三丰淡淡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朱橚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人不愿插手?
却听张三丰又道:“然,孝心可感,仁心可嘉。皇后娘娘贤德,老道亦有耳闻。若果真有一线生机,确是苍生之福。”
朱橚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之光:“真人是答应了?”
张三丰微微摇头:“王爷,你可知,即便老道肯送去此药,陛下便会信吗?宫中太医便会用吗?一剂来路不明之药,欲用于凤体垂危之际,其间风险,王爷可曾想过?若稍有差池,非但救不得娘娘,恐更添无穷祸患,届时,王爷又当如何自处?”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朱橚瞬间冷静下来。是啊,父皇的多疑已经到了极致,就算张三丰送去药,父皇会轻易相信并使用吗?万一……万一药效不及预期,甚至出现其他变故,那岂不是害了母后,也连累了真人?更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他光想着送药入宫之难,却未曾深思送入之后的重重关隘。此刻被张三丰点醒,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朱橚脸色变幻,张三丰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继续道:“更何况,王爷假死脱身,暗中行事,虽为至孝,然欺君之罪,终非小事。陛下乃雄猜之主,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王爷可曾为自己,为跟随你之人,想过退路?”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重锤,敲在朱橚心上。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过于简单和冒险了。
朱橚沉默良久,脸上闪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深刻的决然:“真人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是晚辈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他再次拱手,语气却更加坚定,“然,为人子者,明知母亲有一线生机却因惧祸而退缩,此心何安?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朱橚亦愿一试!至于后果……朱橚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他人!只求真人,赐予晚辈一个机会!”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三丰:“药,乃晚辈亲手所制,药性机理,晚辈最为清楚。若能得真人相助,晚辈……晚辈愿随药一同入宫!向父皇阐明一切!是杀是剐,朱橚绝无怨言,只求父皇允许此药用于母后之身!”
这才是破釜沉舟之计!以自身为质,换得用药的机会!但这风险,无疑比之前更大数倍!几乎是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到了猜忌心极重的父皇手中!
张三丰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皇子,看着他眼中的决绝、悲壮、以及那份深藏的、对母亲至诚的孝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