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时,工厂家属院的梧桐叶簌簌往下落,像撒下一把把碎金,却盖不住家家户户窗棂里透出的灯光。
那灯光比往日亮得更晚,晕在窗纸上,像一块块暖融融的琥珀;有时深夜路过,还能听见谁家传来压低的诵读声,或是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那是有人在验算习题,声儿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
洛丽家的四方桌早就不够用了。洛川找了块厂里废弃的厚木板,木纹里还嵌着点铁锈,架在两条长凳上,勉强凑出张能容下七八人的大桌子。桌面被胳膊肘磨得发亮,几道深深的刻痕里,藏着这些日子的晨昏。
桌面上摊满了书,贺云的化学笔记边角被翻得卷了毛,像只温顺的小兽蜷着;尹纪恒抄公式的本子写满了大半本,字迹从歪歪扭扭变得工整,像棵慢慢长直的小树;连老张头家的儿子都把缺页的《文学史》补得整整齐齐,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注解,钢笔水洇开的痕迹,像春天落在纸上的雨。
“这道物理题,受力分析总错。”尹纪恒捏着铅笔头,眉头又拧成了疙瘩。他面前的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人,有的举着胳膊,有的歪着脑袋,像是把自己代入了题目里的场景,“你说这小球咋就不能直线往下掉?”
洛丽正给贺云讲化学反应方程式,闻言抬头,拿起他的草稿纸画了条抛物线,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你看,它有初速度,还受重力,轨迹自然是曲线。就像……就像咱们现在,看着是在原地啃书本,其实早晚会往高处走。”
尹纪恒盯着那条抛物线,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你这比方,比课本上的好懂。”他低头重新演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轻快了些,像小溪绕过了石头。
角落里,洛阳正抱着本《英语九百句》啃,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这是洛夏给他的一个小小收录机,外壳掉了点漆,却转得很稳,他放磁带跟着里面学发音,常常把“thank you”念成“三克油”,惹得大家笑成一团,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落在每个人的书页上。可笑完了,每个人都拿起自己的书,看得更专注了,仿佛那笑声里藏着鼓劲的劲儿。
文秀几乎每天都要来洛丽家转一圈,手里总提着个保温桶,铝皮的,被摩挲得锃亮,要么是刚蒸的馒头,暄腾腾的冒着热气,要么是熬得稠稠的玉米粥,米香混着枣甜,漫得满屋子都是。
“贺云这孩子,以前坐不住一刻钟,屁股上像长了针,现在能趴在桌上写一下午。”她看着儿子的背影,眼里的笑意藏不住,顺着眼角往下淌,“秀秀,多亏了你当初提点,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景红正帮着洛丽整理散乱的试卷,纸页哗啦啦响,闻言直摆手,手腕上的一对玉镯子叮当地撞:“是孩子们自己肯下功夫。你看洛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单词,窗纸刚泛白,屋里就有动静了,夜里的灯亮到后半夜,我都心疼。”
话虽如此,她转身给洛丽递牛奶时,眼里的骄傲藏不住,像揣了颗小太阳。这阵子厂里不少人议论,说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下乡挣工分,唾沫星子飞得能打湿墙,可洛川和景红谁都没松口,只说:“孩子想考,我们就支持。”
离考试只剩一个月时,消息传来说考场设在市里的中学。这下可忙坏了家长们,洛川摩挲着自己崭新的自行车,锃亮的车把能照见人影,这是洛夏从空间拿出来的,他捏了捏车座,说要载洛丽去市里上考场,车铃脆生生的,像提前报喜。
文秀连夜给贺云做了件新棉袄,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怕考试那天冷,里子絮了新棉花,蓬蓬松松的,像裹了团暖云。
尹纪恒的妈妈翻出他爸压箱底的一件灰色羊绒大衣,料子软得像云朵,熨了又熨,熨斗在上面走得慢慢的,说这件羊绒大衣是尹纪恒爸大学毕业时买的,能讨个好彩头,衣摆晃了晃,像摇着个旧时光里的梦。
出发去市里的前一晚,洛丽把所有笔记仔细捆好,绳子在手上绕了三圈,又检查了准考证和笔和文具,铅笔削得尖尖的,笔尖闪着光。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薄得像层纱,落在她床头的《数学手册》上,那本书的封面早就磨掉了色,边角卷得像波浪,却被她翻得滚瓜烂熟,字里行间都是手温。
“大姐,你不要心急,一定要沉着稳重。”洛夏对她反复叮咛,小手攥着她的衣角,眼里的担忧像颗露珠。
洛丽侧过身,看着妹妹,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夏夏谢谢你,我已经很沉着的。”她揉了揉妹妹的头笑道:“夏夏你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她心里揣着颗鼓,咚咚地敲,可每当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阳光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想起爸爸把《人民日报》拍在桌上时激动的样子,报纸的边角都在抖,想起四方桌旁越来越多的人,肩膀挨着肩膀,像一片慢慢长高的树,她就觉得浑身是劲。那些翻动书页的声音,那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早就变成了一股力量,推着她往前跑,像风推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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