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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12章 问字落金阶

作者:稿纸种花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11-15 15:39:44

紫宸殿的鎏金兽首香炉飘着沉水香,晨光透过十二扇朱漆棂窗,在金砖地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格子,光影边缘如刀裁般锐利。

林昭然站在文官队列最前端,足底传来金砖的微凉,靴底与地面相触时发出清越的叩响,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

她能听见身后同僚此起彼伏的喉结滚动声——那是恐惧在喉间滑动的声响,连廊下值更的小黄门都屏了呼吸,鼻息轻得几乎融进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

“林大人!”

礼部左侍郎的尖嗓像根银针,扎破满殿沉郁,刺得人耳膜发颤。

林昭然抬眼,见那位银须垂胸的老学士正扶着御案起身,袍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头未批的参本,纸页窸窣如枯叶翻飞。

“私学无根,铜牌无权,尔等何德何能,妄议国之大典?”

她早料到这一着。

昨夜孙奉送来的锦盒还在偏殿,衬里的茶水字在烛火下灼得她睡不着——那些参本里写的“淆乱礼法”“动摇国本”,此刻全化作老学士颤抖的银须,在晨风中晃成一片刀光,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臣有一人。”林昭然向前半步,靴底与金砖相叩的清响撞碎了殿中死寂,余音在梁柱间回荡,惊得檐角铜铃轻颤。

她望着御座上的皇帝,见对方瞳孔微微收缩,似有微光在眼底掠过。

“目不能视,身非士族,然其所问,胜过万卷经义。可否代民奏对?”

丹墀下传来玄色朝服摩擦的窸窣,如墨云低涌。

林昭然余光瞥见沈砚之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起——像从前在经筵上,他听到离经叛道之语时的惯常动作。

那指尖的微颤,她认得,是惊,也是动。

“准。”皇帝的声音比预想中快了半拍,尾音轻颤,像风拂过琴弦。

林昭然心头一松,转身对阶下候着的程知微颔首。

那小吏立刻猫腰退下,不多时,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布履轻踏金砖,一声声,如心跳逼近。

满朝哗然。

盲女着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竹簪,被程知微引着,一步一顿,却走得极稳。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廊柱,指腹摩挲着木纹的起伏,像在丈量阳光的温度,又像在辨认这宫殿的骨骼。

直到站定在殿心,才对着御座方向福了福身,裙裾如雪绽开:“民女阿阮,见过陛下。”

“荒唐!”礼部尚书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跳起来,泼湿了半卷《郊祀仪注》,墨迹在纸上晕开,如黑云压城。

“女子不得干政,盲者焉能奏对?当我朝金阶是绣坊后巷么?”他要唤左右,却见沈砚之已扶着玉圭起身,玄色大袖一振,如墨云漫过丹墀,袖风带起一缕穿堂风,吹得火盆火星四溅。

“《礼》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沈砚之的声音沉如古钟,目光却落在阿阮袖中露出的半卷素帛上,其上密布凸点,形若星图,正是林昭然所授“触读纹”,可指尖辨义。

“未言‘皆不得言’。此问,准奏。”

林昭然望着他挺直的脊背,沈砚之玄袖一振,那一瞬,她恍惚看见经筵窗外飘进的梅花,落在他肩头——就像昨夜孙奉说的,沈府那株老梅,今年开得分外盛,落瓣混着雪,白得晃眼。

阿阮听见沈砚之的声音,嘴角极轻地翘了翘,如春风拂过冰面。

她抬手,身后的柳明漪展开一卷素帛,帛面凹凸如星图,正是林昭然教的触读纹。

“臣非来求官,”盲女的声音清泠如泉,带着山涧晨露的凉意,“只为代三百盲童问一句:若我们不识字,便不该有思想吗?”

殿内连烛芯爆响都听得见,噼啪一声,火星跃起,像一颗心在跳。

林昭然看见最前排的起居郎握着笔,手背上青筋直跳——他在记起居注,这一句,怕要刻进史书里。

“放肆!”礼部尚书又要发作,却被沈砚之扫来的眼风压了回去,那目光如刀,无声却凛冽。

阿阮继续说着,指尖抚过触读谱,指腹摩挲着凸点,如抚琴弦:“臣以心记策问,以针代笔,昨夜得一题:‘若火焚尽书,问藏于何处?’”

殿内寂静如渊,忽而一阵穿堂风起,吹得火盆火星四溅。

就在这刹那,柳明漪动了——她倏然上前,将一束绣线投入殿中火盆。

林昭然认得那线——是溶水丝,经了阿阮的汗,又染过墨。

丝线遇火,先是腾起一缕青烟,接着金红的字迹像被火舌舔出来,在灰烬里明明灭灭:“答在天下”。

“这……”老学士们全围到火盆前,有人伸出手指去碰那字迹,被余温烫得缩回手,指尖泛红。

林昭然眼角余光瞥见孙奉,那小黄门正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半片染了茶渍的衬纸——正是锦盒里的那方。

他昨夜整理锦盒时,曾悄悄剪下角落,低语:“这话该烧给天看。”此刻,纸落火中,暗红的字迹随着火星窜起来:“有教无类”。

“天示!天示啊!”最年长的翰林学士踉跄两步扶住龙柱,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此乃天意许私学!”

林昭然望着火盆里跳动的字迹,袖中《民问录》的边角硌着腕骨。

那册子封皮是阿阮用触读纹织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撞着皮肤——该拿出来了,她想。

可皇帝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震颤:“阿阮,你方才说‘答在天下’,这天下……”

“在每双想识字的手里。”阿阮摸索着转向林昭然的方向,指尖微动,像在捕捉风中的讯息,“在每个敢提问的心里。”

殿外突然起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当,声声入耳,如天问回响。

林昭然望着阿阮被风掀起的裙角,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盲女蹲在绣坊后巷,指尖摸着墙上模糊的碑刻,嘴里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声音轻,却像凿子,一下下刻进石头里。

“林卿。”皇帝的声音将她拉回殿中。

她抬头,见御案上的《民问录》被风吹开一页,正是阿阮写的那句:“我非不识字,是无人许我问。”墨迹在光下泛着微蓝,像未熄的火。

“臣在。”她按住袖中微微发烫的瓦当——那是柳明漪用熔尽字迹的丝灰,塑成的一方小小瓦当,说是“火里重生的第一块砖”。

它并不热,但她觉得它在烧——像一颗埋进土里的火种。

“把你怀里的册子,呈上来。”皇帝说。

林昭然应了,却不急着动。

她望着丹墀下的沈砚之,见对方正凝视着火盆里未熄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而阿阮还站在殿心,月白裙裾沾了些火盆的灰烬,像落了层细雪。

执炬人的光,到底烧起来了。

她想。

林昭然将《民问录》捧至御前时,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册页封皮的触读纹在掌心起伏,像阿阮昨夜缝上去的心跳——她特意选了溶水丝,沾了盲童们的汗,此刻正随着体温洇出极淡的青痕,像破土的草芽。

“臣启陛下,”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稳,“此录非策论,是民声。”

程知微早候在丹墀下,见她递出册子,立刻从怀中抽出一叠抄本。

素纸边缘还带着墨香,他猫腰穿过朝服的间隙,将副本分发给首排的谏官、翰林,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了纸页。

老学士们接过时,袖口的珊瑚坠子撞在案角,发出细碎的响——这是百年大朝会头一遭,草民的答卷与《九经正义》同列金阶。

沈砚之的玄色大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

林昭然余光瞥见他指尖停在《民问录》某页,那里压着个歪斜的红泥印——是阿阮带着盲童们按的手印,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靛蓝染缸的渍。

首辅喉结动了动,突然将随身的紫檀匣推至御案前。

匣盖打开,露出半方残玉,正是当年他主持编纂《礼典》时崩裂的镇纸。

“臣之信在此,”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钟,“然民之信,在彼。”

皇帝的目光在玉匣与《民问录》间游移。

林昭然看见他指节抵着下颔,那是他幼时在经筵上听不明白时的惯常动作——原来九五之尊,也还留着当年的影子。

殿外的阳光突然转了角度,斜斜切在阿阮的月白襕衫上。

林昭然眯起眼,这才发现领衬处暗绣着细密的金线,光影交错间,“执炬”二字若隐若现,如火种藏于布纹。

“昨夜朕翻《真题录》,”皇帝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旧书页,“最后一页被烛火烧了个洞。焦痕边缘的字,倒像个‘问’。”他伸手抚过阿阮的衣领,金线在指腹下硌出浅红的印,“今日盲女举火成字,倒应了。”

满殿寂静里,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想起昨夜在破庙,阿阮摸着她的笔杆说:“若字能烧,问能烧么?”此刻答案就悬在金阶上,悬在皇帝迟迟未落的朱笔间。

“火能焚纸,不能焚问。”皇帝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浮着点水光,“此策……准行。”

朱笔落下的瞬间,林昭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不是热,是痒,像春草要顶开冻土。

程知微在她身侧轻轻抖了抖,她这才发现那小吏的手背全是汗,把抄本的边角都洇皱了。

退朝时,丹墀下的铜鹤香炉还飘着沉水香。

林昭然扶住阿阮的手肘,盲女的手指在她腕上轻轻一扣,是她们约定的“成了”的暗号。

“阿阮姐的襕衫,”她轻声说,“那两个字,是柳姐绣的?”

“是阿阮摸黑绣的,”盲女歪头笑,声音里带着星光,“线是孙公公从尚衣局顺的,说要‘烧不毁的光’。”

身后传来木屐碾过金砖的轻响。

林昭然回头,见沈砚之立在龙柱阴影里,手中捏着半页残纸,墨迹已经褪得发灰,只“道在问处”四字还清晰。

他仰头望了望藏书楼的梁架,突然踮脚将纸页压在檀木横梁下。

孙奉不知何时凑过去,袖子里滑出个绣着星火纹的香囊,也塞进了梁隙。

“沈相?”林昭然开口,又觉得多余。

首辅转身时,玄色大袖带起的风卷走了几片檐角的残雪,落在他肩头,像当年经筵上飘进的梅花。

出得宫门,雪粒扑在脸上,林昭然扶着阿阮缓步而行。

铜铃声渐远,身后朱墙如碑。

转过金水桥时,忽见柳明漪立在老槐下,怀中蓝布裹得严实,像护着一团未熄的火。

“昭然,新襕衫。”柳明漪迎上来,声音轻如耳语。

林昭然接过,指尖触到衬里的凸纹,轻轻摩挲——是阿阮用金线绣的盲文,摸着像“问者不熄,灯自长明”。

“瓦当埋在破庙后墙第三块砖下,”柳明漪压低声音,“典砖藏在城西老井,火种……”她瞥了眼远处追跑的孩童,那孩子举着半页烧剩的《民问录》,正喊:“我娘说,这灰也能写字!”

林昭然望着那孩子跑远,灰黑的纸页在风里一翻,露出背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哪个盲童用针挑的触读纹。

她忽然笑出声,又迅速抬手掩住嘴——可泪水已落了下来,砸在蓝布包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远处传来稚嫩的诵读声,混着卖糖人的锣响,渐渐近了:“人——之——初——”

她抬头,阳光正洒在城南方向。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方瓦当,它静静躺着,不烫,也不重,却像一颗埋进春天的种子。

她转身,朝着城南走去。

身后宫墙高耸,檐铃轻响,仿佛有人在风中低语:

“问吧,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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