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正埋首于研究盘活资产的复杂脉络,试图从一团乱麻中找出线头,一场因去年遗留问题而积蓄的民怨,却如同沉寂火山般骤然喷发,将他卷入了另一场更为棘手的危机。
这天上午,李腾正准备去实地查看老砖瓦厂的状况,党政办主任钱有福又一次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这次他的脸色比上次小河村事件时还要难看。
“李……李镇长!不好了!去年种辣椒的那些农户,来了好几十号人,把镇政府大门给堵了!”钱有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嚷嚷着要政府赔钱,要不就给个说法,情绪非常激动!”
李腾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去年辣椒种植失败的阴影,如同悬在柳林镇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他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镇政府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外,黑压压地聚集了七八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手里举着捆扎好的、颜色已经变得暗红的干辣椒,或是扯着写有“政府忽悠 赔偿损失”、“还我血汗钱”字样的粗糙横幅,群情激愤地呼喊着。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外面的车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好出去。几个门卫和闻讯赶来的派出所民警正在极力劝阻,但根本无济于事,推搡和争吵声不绝于耳。
“马书记呢?”李腾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问。
“马书记……马书记说县里有个重要的会,一早就走了。”钱有福低声道。
李腾心里冷哼一声,又是“恰巧”不在。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钱有福:“通知在家的班子成员,立刻到一楼小会议室!另外,请刘镇长马上过来!”他特意点了常务副镇长刘长根的名,这事关去年的决策和维稳,刘长根作为当时的参与者之一,休想置身事外。
一楼小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党委副书记周海、纪委书记陈浩、组织委员张丽以及几位副镇长陆续赶到。刘长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皱着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又闹起来了?不是安抚过好几次了吗?”刘长根一坐下就先发制人,语气中带着责怪,仿佛问题出在别人身上。
李腾没理会他的抱怨,直接切入主题:“情况大家都看到了。群众聚集,核心诉求是解决去年辣椒滞销的损失问题。这件事拖了快一年,必须有个明确的说法和解决思路。大家都谈谈看法。”
刘长根立刻接口:“李镇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可能不清楚。去年推广辣椒,是响应县里调整农业结构的号召,当时市场行情也不错,谁也没料到后来价格会暴跌,还遇到病虫害。这属于市场风险和自然灾害,怎么能全怪政府呢?政府当时也是好心办坏事嘛!如果这次答应了他们,那以后政府还怎么开展工作?有点风险就让政府兜底?”
他这番论调,将责任推给了市场和不可抗力,强调政府的“好心”,试图回避自身的决策和执行责任。
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孙建国嗫嚅着补充了一句:“当时……当时技术指导可能也确实没完全跟上……”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刘长根打断他,“关键是眼下怎么办?我看,还是让派出所和村干部先把人劝散,然后慢慢做工作。跟他们讲清楚道理,政府没钱,也不可能开这个赔钱的口子!”
“讲道理?刘镇长,你看外面那些人的情绪,是光靠讲道理就能劝散的吗?”李腾指着窗外,“他们积压了一年的怨气,投入了血本,现在血本无归,你跟他们讲市场风险、讲政府难处,他们会听吗?强行驱散,只会激化矛盾,酿成更大的事件!”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真给他们赔钱?镇财政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哪来的钱赔?”刘长根反唇相讥。
会议室里一时陷入了僵局。外面群众的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清晰地传了进来,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李腾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回避和推诿解决不了问题。
“我下去跟他们谈。”李腾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坚定。
“李镇长,太危险了!这些人正在气头上!”周海连忙劝阻。
“是啊,要不让信访办的同志先去接触一下?”陈浩也建议。
“不了,我是镇长,这事我必须面对。”李腾整理了一下衣服,“躲着不见,或者派别人去,都是不负责任。”
他看向刘长根:“刘镇长,这件事你也熟悉情况,跟我一起下去吧。”
刘长根脸色变了一下,支吾道:“我……我这边还有个紧急文件要处理,李镇长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李腾心中冷笑,不再勉强。他知道刘长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一起站到风口浪尖上。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办公楼,走向那扇被愤怒人群包围的大铁门。钱有福不放心,赶紧让几名年轻干部和民警紧紧跟在李腾身后。
看到李腾出来,人群的骚动更加剧烈。
“镇长出来了!”
“当官的,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赔我们的辣椒钱!”
各种质问、怒骂如同潮水般涌来,无数双充满焦虑和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腾。
李腾没有拿扩音器,他走到距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提高了音量:“乡亲们!静一静!我是柳林镇镇长李腾!大家的问题,我都知道了!请你们派几个代表出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我保证,今天一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谈什么谈!你们就会拖!”
“我们要现钱!赔钱!”人群根本不买账,几个情绪激动的小伙子甚至试图往前冲,被民警和干部死死拦住。
这时,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农,举着手里一把干瘪的辣椒,声音沙哑地喊道:“李镇长!俺叫周老栓,是红旗村的!去年就是信了政府的话,把家里的积蓄都投进去,种了五亩辣椒啊!指望着卖了钱给儿子娶媳妇,现在……现在全烂在家里了!媳妇也黄了!你让俺们怎么活啊!”老人说着,眼圈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周老栓的话引起了众多农户的共鸣,场面再次失控。
李腾看着老人手中那象征着一整年心血和希望的、如今却一文不值的辣椒,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空泛的承诺和大道理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猛地抬手,再次高声喊道:“乡亲们!我李腾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政府绝对不会不管大家!去年的损失,政府有责任!这个责任,我认!”
他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他身后的干部们都愣住了。刘长根在办公楼里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冷笑,觉得李腾是在引火烧身。
人群也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着李腾,想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但是!”李腾话锋一转,语气坦诚而沉重,“大家也要理解政府的难处。柳林镇的情况,大家可能比我还清楚,镇财政非常困难,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大家全额赔偿!”
“那你说怎么办?!”有人喊道。
“赔不了钱,说这些有什么用!”
人群又躁动起来。
“请大家听我说完!”李腾用力挥手,“全额赔偿,政府确实做不到!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尽量减少大家的损失!我在这里承诺,镇政府会尽全力,帮大家寻找辣椒的销路!哪怕价格低一点,也能挽回一部分本钱!同时,我们也在研究,看看这些积压的辣椒,能不能通过别的办法加工利用起来,比如试着做辣椒酱!总之,我绝不会让大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真的烂在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回来!”
他没有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而是提出了一个看似艰难但相对务实的解决方案——协助找销路和探索加工。这让一部分尚存理智的农户开始思考。
“你说的是真的?真能帮我们卖出去?”周老栓将信将疑地问。
“我以我镇长的身份担保!”李腾斩钉截铁,“如果最后一点都卖不出去,或者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我李腾第一个向县委请求处分,辞职谢罪!”
他的态度坚决,甚至押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震慑和打动了一部分群众。
“大家选几个代表出来!”李腾趁热打铁,“我们马上就在这镇政府里谈!把你们各家的损失情况、积压的数量都登记清楚!我从今天起,就动用我所有的关系,去给大家找买家!你们堵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耽误我给大家想办法的时间!”
在他的反复劝说和承诺下,加上周老栓等几个年纪较大的农户觉得这样闹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开始帮忙劝说,人群终于同意推选代表。最终,选出了包括周老栓在内的五名代表。
李腾亲自将五位代表请进了一楼的信访调解室,让钱有福立刻准备纸笔,登记各户情况。他当着代表的面,给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同学、朋友打了电话,询问是否有农产品收购的渠道。他又想起了农技站的林雪,让她立刻过来,一起商讨辣椒加工的可能性。
会议室外,聚集的人群虽然没有立刻散去,但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等待着里面的消息。
楼上,刘长根看着楼下逐渐被控制住的局面,脸色阴晴不定。他没想到,李腾竟然用这种“不赔钱但解决问题”的方式,暂时稳住了局面。他既希望李腾解决不了,最后闹个灰头土脸,又担心李腾真的找到办法,威望进一步提升。
调解室里,李腾与五位代表,以及匆匆赶来的林雪,一直谈到中午。他仔细记录着每户的情况,倾听他们的困难和诉求,并与林雪初步讨论了将部分辣椒尝试制作成辣椒酱的可行性,虽然知道这同样面临技术、资金和市场的挑战。
当五位代表拿着详细的登记表,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走出镇政府时,门外聚集的群众在代表们的劝说下,也开始慢慢散去。
一场可能演变为恶性**的风波,暂时被压了下去。但李腾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沉重的枷锁——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为这些积压的辣椒找到出路。否则,下一次爆发,将更加猛烈,而他在柳林镇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送走代表,李腾感到一阵虚脱。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阳光刺眼。他拿出手机,看到张薇发来的几条询问是否平安的短信,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回了一条“没事,放心”,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该从哪里入手,去兑现自己对上百户辣椒种植户那份沉甸甸的承诺。辣椒风波暂平,但寻找销路的战役,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