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办公会上确定的“主动作为”思路,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决心涟漪尚未扩散开来,便迎面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现实壁垒——钱。
李腾深知,无论是组织群众清淤水利,还是尝试盘活闲置资产,乃至后续任何可能的发展举措,都离不开资金的支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财政所所长王友发到办公室,详细了解镇财政的家底。
王友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财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老花镜,脸上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他抱着一摞账本和报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李腾桌上,未语先叹。
“李镇长,咱们镇这个财政状况……唉,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要饭’财政和‘讨债’财政之间打转。”王友发扶了扶眼镜,开始一笔一笔地算给李腾听。
账面上的数字触目惊心。镇财政收入主要依靠上级转移支付和少量农业税收,极其微薄。而支出却刚性而庞大:全镇干部、教师工资需优先保障,这是一笔巨大的固定支出;镇政府日常运转、办公经费、水电通信等必不可少;还有历年积累下来的各种欠款——工程款、采购款、甚至部分老干部的医药费报销单据还压着。去年推广辣椒,镇里以政府信誉担保,向农资公司赊欠了一批种子化肥款,这部分债务也尚未结清。
“李镇长,不瞒您说,现在账上的钱,刨去这个月马上要发的工资,剩下的连支付拖欠的电费和水费都勉强。”王友发苦着脸,“您说的清淤水利,哪怕只是买点工具、给参加劳动的群众一点象征性的伙食补贴,这笔钱……都挤不出来啊。”
李腾看着报表上刺眼的赤字,眉头紧锁。他原本还指望能从镇财政挤出一点启动资金,现在看来,连维持正常运转都已捉襟见肘。
“向上争取呢?县里有没有相关的专项资金?”李腾问道。
“有是有。”王友发点点头,“小型农田水利补助、农业综合开发资金,都有相关科目。但是,李镇长,您也知道,全县那么多乡镇,都盯着这块肉。申请报告打上去,能不能批,批多少,什么时候能到位,都是未知数。而且,很多专项资金要求地方配套,我们连配套的钱都拿不出来,申请了也白搭。”
现实如同一盆冰水,浇得李腾透心凉。没有钱,一切规划和设想都只是空中楼阁。
他不甘心,亲自起草了一份言辞恳切、数据详实的报告,详细阐述了柳林镇水利设施现状及其对农业生产的制约,申请县财政给予小型水利维修专项补助。报告经由党委书记马德明圈阅后,以镇政府名义正式报送县财政局。
几天后,李腾特意去了一趟县财政局,找到分管农业资金拨付的副局长。对方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翻看着报告,嘴里说着“柳林镇的情况县里是了解的”、“会认真研究”、“统筹考虑”之类的官话套话,但实质性承诺一个没有。李腾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更多是敷衍。毕竟,在财政局长眼中,柳林镇只是一个普通的、缺乏亮点的农业乡镇,其需求并不比其他乡镇更紧迫。
争取上级资金之路,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
就在李腾为资金焦头烂额之际,一股暗流开始在镇里涌动。不知从何处传出的风声,说“新来的李镇长不顾家底,好大喜功,一来就要搞大动作,想把镇里本就紧张的资金拿去打水漂”。这些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矛头明显指向李腾在办公会上提出的思路。源头隐隐约约,似乎总能联系到常务副镇长刘长根经常活动的那几个小圈子。
这些话传到李腾耳朵里,让他既愤怒又无奈。他知道,这是刘长根在利用其在镇里的影响力,给自己设置障碍,动摇干部群众的信心。
向上争取暂时无果,内部又有掣肘,李腾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更加聚焦于“盘活存量资产”这条看似更可行的路径上。如果能把镇里那些沉睡的资产变成流动的资金,哪怕不多,也能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能向所有人证明,“主动作为”是能走出路子的。
他再次召集相关人员进行研究。目标首先锁定在镇办老砖瓦厂和闲置多年的电影院。
然而,初步了解的情况让他更加头疼。
老砖瓦厂位于镇郊,早已停产多年,设备锈蚀,厂房破败。土地性质是工业用地,但据说早年间土地手续就不甚完备。更麻烦的是,厂里还有十几名早已下岗但劳动关系未彻底理顺的老职工,时不时会来找镇政府要求解决生活保障问题。想盘活这里,首先面临的就是产权界定、职工安置和历史债务等一系列烫手山芋。
而位于镇中心十字路口的旧电影院,情况同样复杂。电影院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早已无法满足现代观影需求,闲置多年,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但据知情人透露,电影院临街的几个门面,以及大院的一部分,早已被镇上一个名叫胡三的个体老板“借用”多年,开了家网吧和台球室,据说从未向镇上缴纳过任何费用。当李腾让企管办的人去初步接触时,胡三态度傲慢,声称他与“镇里领导”有口头协议,使用权归他,言语间颇有些有恃无恐。
“李镇长,这个胡三……不太好惹。”企管办主任面露难色,低声对李腾说,“他在镇上关系很广,听说跟县里……也有些来往。以前也有领导想过收回电影院,最后都不了了之。”
阻力比预想的还要大。盘活资产,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触及既有利益格局的敏感问题。胡三背后站着谁?是刘长根,还是县里其他的关系?李腾感到自己仿佛在触碰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缠住。
与此同时,历史的债务也找上门来。一家之前给镇政府食堂供应粮油的小老板,拿着几张几年前的白条,找到财政所要求结算。王友发无奈,只好带着他来见李腾。
“李镇长,我这都是小本生意,拖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撑不住了……”小老板满脸愁容。
李腾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签着前任领导名字的条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政府欠债不还,失信于民,何谈威信?他安抚了小老板几句,让王友发想办法先从极其紧张的办公经费里挤出一点,支付一部分,并承诺后续逐步解决。
这件事虽然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痛着李腾。柳林镇就像一艘破旧的大船,不仅缺乏前进的动力,船体本身还布满了漏洞,需要不断地向外舀水,才能勉强维持不沉。
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对着柳林镇的地图和资产清单发呆。财政的困局,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束缚。向上,争取资金困难重重;向内,盘活资产阻力巨大;历史的欠债还在不断消耗着本就微薄的资源。
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宋知远,汇报面临的困境,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不想事事都向领导叫苦,显得自己无能。他需要自己先找到突破口。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张薇发来的短信,说孩子的烧退了,让他别担心,专心工作。看着短信,李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加坚定了信念。家庭的重担妻子在默默承担,柳林镇这个“大家”的困境,他必须想办法扛起来。
资金困局,是他主政柳林必须跨过的第一道,也是最现实的一道坎。他重新摊开信纸,开始更加细致地研究那些闲置资产的情况,寻找任何可能撬动局面的支点。他知道,和刘长根以及其背后势力的第一次正面较量,很可能就要围绕着这些“沉睡的资产”展开。他必须谨慎,但绝不能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