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有的还斜挎着,有的早已不知去向,钢盔歪戴甚至直接扔掉,军装敞怀,绑腿散乱,脸上涂满了硝烟、汗水和惊恐。
他们拼命地奔跑着,推搡着,眼睛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建制已经完全打乱。
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如同一盘散沙,向着杨家坳,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后方涌来。
哭喊声、咒骂声、被绊倒后的惨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绝望的声浪。
“拦住几个,问问情况!”张大彪对着手下吼道。
几个独立旅战士奋力逆着人流挤过去,拉住几个看起来还有点理智的溃兵。
“完了……全完了……鬼子……好多鬼子……炮火太猛了……”一个嘴唇哆嗦的上等兵语无伦次。
“防线……一下子就被撕开了……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弟兄们死得太惨了……”另一个头上流着血的士官带着哭腔。
“指挥?哪还有指挥……团长找不到了,营长也跑了……”
消息迅速汇总到丁伟这里:龙潭坪主要阵地已失,日军突破迅猛,守军指挥系统彻底瘫痪,溃败已无法遏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只见李振华骑着他那匹枣红马,几乎是伏在马背上狂奔而来。
到了近前,他几乎是滚鞍下马,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往日笔挺的将校呢军装沾满了泥土,扣子都崩飞了几颗,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血丝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他那张白净的脸,此刻惨白如纸,看不到丝毫血色。
“丁……丁旅长!刘政委!”
李振华冲到丁伟面前,声音嘶哑颤抖,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矜持与礼节,
“龙潭坪……龙潭坪失守了。
日军……日军突破太快,我军……我军溃败。
请……请贵部立刻出兵,立刻堵住缺口。
否则……否则石牌侧翼危矣,大局危矣!”
丁伟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巨大的压力:
“李参谋,慌什么,鬼子来了多少?主攻方向是哪支部队?指挥官是谁?突破纵深多少?
你现在让我出兵,总要告诉我敌情如何。”
“这……这……”
李振华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哪里清楚这些具体细节,溃败之时,他能逃出来已是万幸。
他支吾着,
“大概……大概是日军第65联队主力……攻势很猛,火力极强……具体情况……下官,下官也不甚明了……”
就在此时,一名骑着大马中央军通讯兵歪歪扭扭地冲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份电文纸,气喘吁吁地喊道:
“长官部……长官部急电!命你部……命你部……向……向野三关方向转进……收容溃兵,构筑……构筑第二道防线……”
窝棚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丁伟身上。
周健林凑近低声道:
“旅长,是否先按战区命令,收拢部队,稳住阵脚再说?我们兵力疲惫,装备也……”
“放屁!”
丁伟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
他目光如电,先狠狠瞪了那传令兵一眼,吓得对方连人带车后退几步,然后猛地转向周健林和所有在场的独立旅官兵:
“等到野三关?
等到鬼子把石牌包了饺子,把重庆的大门踹开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听我命令!”
他唰地拔出腰间那把缴获的日军指挥刀,刀锋指向龙潭坪火光冲天的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鬼子想从龙潭坪捅刀子,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石牌后面是什么?
是三峡,是重庆,是咱们最后的大门。
这道口子要是堵不上,咱们之前所有的血都白流了。
对不起死在汨罗江、河源、城陵矶的弟兄。
对不起千千万万盼着咱们打胜仗的老百姓!”
“他中央军怂了,咱们独立旅不能怂。
他们丢了阵地,咱们去给他夺回来。
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中**人,什么是钢铁雄师。”
“全旅听令!”
丁伟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整个杨家坳:
“目标,龙潭坪。
给老子逆着这群溃兵,顶上去。
挡住小鬼子。
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打到最后一个人,也不准后退一步!”
“是!!”
张大彪、赵磊、魏和尚、王哲……
所有独立旅的干部战士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连日来的压抑、屈辱、愤懑,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战意。
“滴滴答滴滴——!!!”
嘹亮激昂的冲锋号,第一次在鄂西的群山间,为独立旅而吹响。
没有丝毫犹豫,刚刚还在休整的战士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瞬间行动起来。
他们抓起身边的武器,快速整队,检查枪械弹药。
尽管军装依旧褴褛,尽管脚上的草鞋破烂不堪,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饿狼,闪烁着冰冷而嗜血的光芒。
灰色的洪流开始涌动,他们排成战斗队形,义无反顾地迎着那土黄色、惊慌失措的溃兵潮水,向着炮火连天、杀声震地的龙潭坪方向,决然挺进。
丁伟、刘文英翻身上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张大彪扛着一挺轻机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赵磊沉着地指挥部队保持队形。
魏和尚的侦察营如同离弦之箭,率先消失在通往龙潭坪的山路尽头。
李振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支他曾经轻视的乞丐部队,以如此决绝的姿态,逆着崩溃的洪流,扑向那看似不可挽回的败局。
他那张惨白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复杂的神情中,有羞愧,有震惊,或许,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命令如山。
独立旅这把沉寂了数日的利刃,骤然出鞘,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逆着崩溃的洪流,直插龙潭坪方向。
景象是如此的诡异而震撼。
一条土黄色的、混乱不堪的溃兵潮水,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后方亡命奔逃。
武器、钢盔、背包、甚至干粮袋,被随意丢弃在路上,成了阻碍后来者的障碍。
军官失去了部队,士兵找不到长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建制已然完全瓦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麻木地奔跑。
而在这片土黄色的、向下奔泻的潮水中,一股灰色的洪流,却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姿态,顽强地向上逆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