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刀般割在脸上。速水守久紧紧贴着战马的鬃毛,耳畔是绳索摩擦墙垣的嘎吱作响,以及坐骑因悬空而发出的惊恐嘶鸣。身躯随着吊篮不住摇晃,下方大阪城黑沉沉的影子渐渐缩小,唯有女墙垛口处,石田三成那满是愧疚与决绝的目光,以及淀殿殿下微微泛红的眼眶,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
别过脸,不忍再看。吊篮终于触地,溅起混着冰碴的泥水。他刚勒紧缰绳,欲催马前行,忽听得结城军阵地方向传来一声炮响,既是示警,亦似送行。
蹄声杂沓,一队铁炮足轻迅速围拢上来,为首之人验明身份,也不多言,只一挥手,便引着他向黑暗深处行去。出乎意料,他们并未转向那座灯火通明的淀之屋敷,反而穿过一重又一重森严的营垒。
沿途景象,令速水守久暗自心惊。但见一根根需数人合抱的巨木,在民夫“嗬哟”的号子声中轰然倒地,旋即被数十条汉子用粗索拖曳着,在泥泞中犁出深痕,不知要运往何处,构筑何等骇人的器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酸腐,以及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意。
他忍不住向身旁引路的那位老将探问:“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在下观阁下气度非凡,不知在何处奉公?”
那老将披着一身略显陈旧的具足,闻言侧过头,斗笠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难掩豪迈的面孔,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某乃越后之民,前田庆次郎是也。如今暂在结城秀康様麾下,混口饭吃罢了。”
“‘花之庆次’!”速水守久心中一震,连忙在鞍上微微欠身,“不想在此得见尊颜,失敬。”
庆次郎却不再搭话,自顾自地哼唱起一段辨不清词句的小调,腔调古朴苍凉,与这严冬军营格格不入。速水守久不敢怠慢,催马紧随其后。
行不多时,忽觉周遭气氛一紧。道旁出现若干背插“伊达”二字旗指物的精锐武士,皆默然按刀而立,目光如鹫,冷冷注视着他们这一行不速之客。速水守久顿觉脊背生寒,正待细看,忽一阵喧哗随风传来,夹杂着语调古怪的南蛮言语。
紧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初闻似伽罗的馥郁,却又混杂着一股油腻腻的、如同炙烤过度的兽脂般的膻气,再细细分辨,竟还有一丝如同陈年汗垢经年不洗、又被香料强行掩盖后的酸败底子。这诸般味道绞缠一处,浓烈刺鼻,直冲天灵,让速水守久胃里一阵翻涌。
他掩鼻望去,只见数名红发碧眼的南蛮人正大步走过。最令他瞠目的,是这些人下身所着之物——布料紧紧包裹着双腿,竟将男子腿间那羞耻之处,勾勒得轮廓分明,甚而刻意垫衬得鼓鼓囊囊,犹如悬着个怪异的肉囊。
“此乃何物?竟……竟如此不知羞耻!”速水守久看得面红耳赤,慌忙移开视线。却见不远处几个乡野丫头,正指着南蛮人吃吃窃笑,而那些南蛮人非但不以为忤,反将胸膛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愈发张扬,仿佛在炫耀一般。
速水守久虽被那不堪景象窘迫难当,身旁的前田庆次郎却发出一声浑不在意的轻笑。他用马鞭遥点,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哦,甲斐守是说南蛮人裤裆里那玩意儿?听说他们自个儿管那塞棉花的物事叫‘科多佩斯’,专为充个门面,显得雄壮。哈哈,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科多佩斯?” 速水守久咀嚼着这怪异音调,只觉粗鄙不堪。又见那些乡野丫头竟不知避讳,反而指点嬉笑,更是觉得世风日下,体统无存。庆次郎却斜睨他一眼,拍了拍自己胴丸上那对夸张的“大猿脇立兜”,笑道:“这有何好羞?男人家的事物,生来不就是给娘们看的?她们爱看,由得她们看去!撑得起场面,便是男儿本色!” 言语间,自有一股倾奇者百无禁忌的狂放。
速水守久无意与他争辩这有伤风化之事,正待移开视线,一阵沉闷的“嘎吱……嗡……”之声却如巨兽低吼般传来,震得人脚底发麻。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崖壁上,数具巨大的滑轮组正被数十名赤膊民夫奋力拉动,粗如儿臂的绳索紧绷欲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绳索另一端,一根需十数人合抱的巨木,正裹挟着千斤泥浆,如同被钓出深海的玄色巨鲸,缓缓脱离地面。其庞大的阴影骤然升起,竟将小半片天空与凛冽寒风都隔绝开来,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巨木被稳稳吊往高处,那里,一座依山而建的夯石炮台已初现狰狞轮廓。
前田庆次不再多言,引着心神未定的速水守久踏入结城秀康的本阵。帐内炭火正旺,秀康端坐主位,正将双手凑近火盆取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风。
“大阪城里的米,还够撑几合啊?” 秀康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比帐外的寒风更刺骨。(注:合,极小的容量单位,此问极具羞辱意味)
速水守久强压怒意,躬身道:“秀康公说笑了。在下此来,是为商议迎奉天皇陛下巡幸之大事,关乎国体……”
“有区别吗?” 秀康终于抬起眼,目光在速水守久脸上一扫而过,如同审视一件物品。他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手指,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是说,你此刻站在这里,和你当初在甲斐听闻关东有变时……所做的选择,有区别吗?” 他并未点明“逃跑”二字,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审视的目光,比直接斥骂更令人难堪。
速水守久脸色一白,喉头哽咽,竟一时语塞。秀康却已懒得再看他,倏然起身,对前田庆次随意挥了挥手:“庆次郎,辛苦。这里没你的事了。” 说罢,也不等速水守久回应,便径自向帐外走去,只丢下一句:“跟我来。”
帐外寒风依旧,秀康引着速水守久,沉默地走向营地深处一座灯火通明、气势森严的大屋。那屋宇在连绵营帐中宛如鹤立鸡群,又似一头蛰伏的巨兽。
越靠近那大屋,周遭把守的旗本武士便越是令人心惊。这些武士身形皆异常高大魁梧,望去竟无一人低于五尺七寸,更有甚者几近六尺。他们并未佩戴面具,但每一张面孔都如同岩石般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经历过极度饥寒与残酷训练后特有的、对痛苦近乎麻木的沉静。他们默然按刀而立,身形稳如磐石,那脚跟深扎于地、脚尖微微外撇的站姿,与当年在破庙中逼得井伊直政无从下手的“饿鬼众”如出一辙,沉凝如铁的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肉食者……饿鬼道……” 速水守久心头凛然,知晓这必是羽柴赖陆亲手调教、以悍勇闻名的亲卫“饿鬼队”。他早已听闻这支队伍的可怕——并非茹毛饮血的鬼怪,而是经每日四个时辰披甲搏杀,两个时辰徒手格斗的残酷锤炼,从尸山血海中遴选出的修罗。其甲胄内衬是浸油熟牛皮,比寻常竹片衬厚上三倍,能硬抗太刀劈砍;其内脏经“抗打训”千锤百炼,耐撞非凡。
尚未至门前,一阵轻微却极有韵律的金铁交击之声便已清晰传来,其间夹杂着靴底快速摩擦地板的声响与几句语调急促的异邦言语。
秀康掀帘而入,暖风裹挟着一股皮革、钢铁与淡淡汗味扑面而来。速水守久紧随其后,抬眼望去,不由怔住。
只见厅堂中央,两名南蛮人正手持细长的利剑,相互对峙。其中一人红发碧眼,另一人则褐发褐眸。他们身着极其怪异的服饰:脖颈处围着硕大而挺括的雪白轮状皱领;双臂的袖口在肩部夸张地膨起,形似灯笼,而下半截却紧贴手臂。
二人步伐灵动异常,忽进忽退,手中细剑多以突刺为主,动作迅疾如电,剑尖破空发出“嗤嗤”轻响,却极少见大力劈砍。那与其说是战场搏杀,更像是一种精巧而危险的舞蹈。
独眼的伊达政宗斜倚在一旁,仅存的右眼饶有兴致地眯着,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下巴。他身旁的案几上,随意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清水微漾,竟浸泡着一只以羊脂白玉精心雕琢、并嵌有一枚猫眼石为瞳仁的假眼,在灯火下流转着诡异而奢靡的光泽。
速水守久目光扫过厅内角落,见几名南蛮人正围坐分食。其中一人——正是传闻中那气度沉凝的老神父——正不疾不徐地使用一柄小刀与一柄双齿的小叉,将肉块切割后送入口中,姿态颇为雅致。而其余几人则显得粗放许多,或直接以手抓取肉食大嚼,或用餐刀尖端剔牙,显得随意乃至粗野。
就在此时,居于上首主位的身影微微抬手。速水守久这才注意到,羽柴赖陆一直静坐于阴影之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只见赖陆指尖轻动,伊达政宗立刻会意,无声地直起身子。那两名比剑的南蛮人也即刻收势,躬身退开。厅内霎时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于赖陆一身。
赖陆并未立刻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速水守久,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肺腑。
赖陆公只轻轻摆摆手,待众人退尽,帐内只剩下赖陆、侍立其侧手按刀柄的结城秀康,以及垂首而立的速水守久。炭火盆中偶尔爆出一两点星火,映得赖陆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庞晦明不定。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铺在膝上的地图,目光落在代表大阪城的位置,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甲斐守,” 终于,赖陆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你看到了,我军中将士,砺刃秣马,并非为了在此地空耗粮秣。”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速水守久身上,“淀川上游,我已命人筑堰。算算时辰,此刻大阪外堀的水位,该已开始下降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堀水一涸,大阪便如去壳之蟹,徒具其形。我最后给你,也给大阪城内那些人一个机会——交出石田三成首级,送出德川余孽,开门迎奉圣驾。如此,丰臣宗祀可保,秀赖公亦可安享富贵。”
速水守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并未如赖陆预期的那般惊慌失措,反而抬起眼,迎上赖陆的目光,语气恭敬却异常清晰:“赖陆公神机妙算,用兵如神,在下钦佩。殿川断水,确是绝户之策,大阪……已陷绝地。”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然而,赖陆公提及‘迎奉圣驾’……请恕在下斗胆直言,陛下……真的会来这兵凶战危的摄津国吗?”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结城秀康眉头微蹙,手按在了刀柄上。赖陆敲击地图的指尖倏然停住,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紧紧锁定了速水守久。
速水守久感到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继续说道:“公乃不世出的英主,深谋远虑,岂会不知其中关窍?陛下乃万乘之尊,若御驾亲临这刀兵之地,若有丝毫闪失——流矢、惊驾,乃至宵小作乱——这‘护驾不力’的弥天大罪,这天下,有谁能担待得起?” 他微微一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届时,纵使赖陆公荡平大阪,手握重兵,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那些今日尚且观望的西国大名,又会作何想?公欲效仿源赖朝公故事,建万世不易之武家基业,又岂会授人以‘挟天子’乃至‘惊驾’之口实?”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赖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故此,在下斗胆揣测,赖陆公真正的杀招,并非‘请驾’,而是‘借势’。公需要的,并非陛下亲临,而是大阪拒绝‘圣意’的罪名。如此,公便可名正言顺,以‘讨逆’之名,行……雷霆之举。陛下,不会来,而公……其实也并未真心期盼陛下会来。”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结城秀康的手依旧按在刀上,目光如刀般刮过速水守久。
良久,羽柴赖陆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他并未回答速水守久的问题,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上的大阪城,用一种近乎呢喃,却让速水守久心中巨震的语气说道:
“哦?甲斐守果然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已看清了这一步,那我们也就不必再绕圈子了。说说看,大阪城……还能撑几日?或者说,石田治部少辅,还有何妙计可挽天倾?”
速水守久感到呼吸一窒,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退缩,都会立刻被对方看穿底牌。
他深深俯首,将姿态放到最低,声音却异常清晰稳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回禀赖陆公。大阪城…已无妙计,唯有残躯。城内存粮,即便每日仅以稀粥度日,至多…也不过支撑二十日。箭矢、火药,经连日消耗,十不存三。更致命者,外堀之水若持续干涸,不出五日,城墙根基必受侵蚀,夯土松动,届时……即便赖陆公不挥师攻城,城墙亦有自行崩塌之虞。”
他略微抬起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赖陆毫无波动的面色,继续道:“至于治部少辅……其人刚愎,尤胜往昔。如今困守孤城,更是听不进半分逆耳之言。其所恃者,无非是‘忠义’二字,以及……与淀殿殿下母子共存亡之决心。然,决心……终究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固城墙。”
这番话,既坦诚了绝境,也巧妙地将石田三成推向了“刚愎自用、罔顾现实”的境地,为自己后续可能的“转向”埋下伏笔。
赖陆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代表大阪城的地图上轻轻划着圈,仿佛在丈量其陷落的倒计时。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哦?如此说来,甲斐守是认为,大阪已是一座死城了?”
“在下不敢妄断。”速水守久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回答愈发谨慎,“城之生死,存乎一心,更系于赖陆公一念之间。在下只是据实以报,不敢有半分隐瞒。”
“据实以报……”赖陆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玩味。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速水守久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结城秀康的手无声地握紧了刀柄,帐内空气瞬间绷紧。
“甲斐守,你是个聪明人。”赖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省力。你既然看清了大阪的死局,也看穿了我‘请驾’的真实意图……那么,你现在站在这里,是想为这座死城,求一条怎样的‘生路’呢?”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速水守久的瞳孔,直抵其灵魂深处:“或者说……你速水甲斐守守久,为自己,和你身后那些尚且不愿玉石俱焚的人,想求一个怎样的前程?”
问题,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核心。回避或空洞的效忠誓言在此刻毫无意义。速水守久知道,他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分量、且能打动赖陆的答案。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迎上赖陆的审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下不敢妄求‘生路’,更无颜求什么‘前程’。在下此来,只愿做一件事——为赖陆公,省下那宝贵的五日时间,以及……数千精锐将士的性命。”
“哦?”赖陆眉梢微挑,显然对这个答案产生了兴趣,“如何省法?”
速水守久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在下愿返回大阪,竭尽所能,劝服淀殿殿下与秀赖公。不必赖陆公再虚耗钱粮围城,不必将士们血溅堀畔。五日之内,必开城门,恭迎王师。届时,所有罪责,可由石田治部一人承担。丰臣宗祠得以保全,天下可感赖陆公之仁德,将士可免无谓之伤亡。此乃……唯一能称得上‘体面’的结局。”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也是他真正的投名状:“若此事不成……五日之后,堀水干涸、城墙松动之时,在下……愿为内应,打开玉造口城门,迎赖陆公大军入城。届时,功过成败,在下愿一力承担。”
帐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炭火盆中的火焰微微摇曳,映照着赖陆深邃难测的眼眸。他在权衡,在判断速水守久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诈,又有几分……是他赖陆无法拒绝的诱惑。
良久,赖陆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一丝欣赏和冰冷算计的笑意。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转身走回主位坐下,“甲斐守,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的条件,我准了。”
他没有问速水守久如何做到,也没有承诺事成之后的厚赏。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契约和枷锁。
“庆次郎。”赖陆侧头对帐外唤道。
前田庆次郎应声掀帘而入。
“送甲斐守出去。给他一匹快马,让他……回大阪。”
“是!”庆次郎咧嘴一笑,对速水守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速水守久心中巨石落地,却又被更大的压力所笼罩。他深深地向赖陆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跟着庆次郎走出了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吹得他一个激灵。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大帐,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大阪城的命运,以及他自己的命运,都系于这接下来的五日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