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并非自然的馈赠,而是江海造船厂这片庞大钢铁丛林呼出的浊气。清晨,本该喧嚣的帝国最大造船基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种沉重而诡异的死寂里。巨大的龙门吊如同僵死的钢铁怪兽耸立在雾中轮廓模糊,船坞里,半成型的钢铁巨舰骨架在浓雾里若隐若现,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湿冷的雾气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劣质煤燃烧后的硫磺味、以及船体防腐漆那刺鼻的化学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钻进肺里,沉入心底。
这里是帝国的血管之一,搏动着钢铁与火焰的力量,将帝国的意志送往七海的波涛。但此刻,血液似乎在凝固。船坞边沿、组装车间门口、巨大的锅炉房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聚集着。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骚动,只是站着,像一片深色的礁石,在浓雾中矗立。工人们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刻着风吹日晒和长期疲惫的痕迹。一张张朴实而此刻写满决绝的脸孔,一双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穿透浓雾,无声地望向同一方向——船厂主楼那扇紧闭的、包着黄铜的橡木大门。那扇门背后,代表着决定他们命运的力量。
“不是一天两天了,老陈。”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擦伤的中年汉子低声对身边人说道,他叫张大力,是铆焊班的组长。“那根钢梁,锈得跟烂泥似的,早就该换了!厂里拖着不修,昨天……昨天差点把整个班组埋了!老王头现在还在厂里那破医馆躺着,腿……”他的声音哽住了,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把脸,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被他叫老陈的,是这次罢工的主要组织者之一,陈铁山。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此刻,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用一块洗褪色的蓝粗布挂在脖子上。就在三天前,他在锅炉房抢修一处泄漏的高压蒸汽阀门时,安全阀年久失修,突然崩开!灼热的气流和金属碎片喷溅而出,若非他反应快用胳膊挡了一下,半边脸就没了。即使这样,胳膊也烫脱了一层皮,被崩飞的金属片削去一块肉,骨头都露了出来。厂里的“郎中”草草包扎,开了点止痛粉,就把他打发回来了。此刻伤口还在粗布下阵阵抽痛,每一次心跳都扯动着神经。更让他心寒的是工头的反应:“陈铁山,算你小子命大!耽误了工期,这损失你赔得起吗?还不赶紧滚回去盯着点!”
“十二个时辰!”旁边一个年轻工友,名叫栓柱,胸膛起伏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人不是铁打的!干十二个时辰,回来倒头就睡,睁眼又得上工!连看老婆孩子一眼都像是偷来的!工钱呢?买米都不够!”
“还有那黑水河!”一个年纪更大些的老工人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家里娃子天天喊肚子疼,拉稀拉得小脸蜡黄!那河水臭得连耗子都不下去,可我们……我们就喝那井水!井在河边啊!” 他的话引起周围一片低沉的附和和压抑的咳嗽声。生活的重压,安全的漠视,身体的伤痛,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如同这浓雾般将他们死死包裹。沉默之下,是即将喷薄的熔岩。他们等待的,是厂主沈万金和行署派来的调解官员程元亮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给出一个活下去的承诺,而不是又一个冰冷的“不行”。
船厂主楼顶层,宽大奢华的议事厅里,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铅块。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烟雾,但依旧掩盖不住窗外飘进来的、属于船厂本身的工业浊气。帝国东海岸行署特使程元亮坐在上首,这位中年官员面皮白净,保养得宜,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江海造船厂工人诉求书》,纸页的边缘因为多次翻阅而卷起。
“沈翁,”程元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平和,目光投向坐在他对面、如同弥勒佛般体型富态的船厂主人沈万金,“工人所提要求,并非全然无理。安全保障、每日工时略减、工钱随行就市浮动些许……这些,朝廷新颁的《工商暂行令》里,也有提倡之意。若能酌情应允一二,平息事态,恢复生产,于国于民于贵厂,皆是善举。”
沈万金端起细瓷盖碗,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香茶。他脸上挂着惯有的、仿佛刻上去的和气笑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精明的寒冰。“程大人明鉴,”他的声音圆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滑,“非是沈某不体恤工人艰辛。实在是时局艰难啊!朝廷新式铁甲舰的订单催得紧,军令如山!南洋、西洋那边的海商,眼巴巴等着新船交货,晚一天,违约金就是天文数字!工本、铁料、煤价,哪一样不是翻着跟头往上涨?沈某这船厂,看着大,实则是在刀尖上跳舞,勉力支撑罢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诉求书:“工时?减不得!订单压顶,工期就是命。工钱?加不得!成本摆在那里,再加,沈某只能关门大吉,届时工友们连糊口的饭碗都没了!”他笑容不变,话语却斩钉截铁,“至于安全?该修的我们自然会修。可工友们自己也得当心不是?干活麻利、按章程来,极少出事嘛!三天两头坏机器,是不是也该找找自身原因?”
坐在程元亮下首的是汉王刘备的特使,平原郡丞陈默。他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面容沉静温和。他看向沈万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老板此言差矣。工友们的血汗,才是贵厂立身之本。高压蒸汽阀门锈蚀崩裂,致人重伤,这绝非‘不小心’便能搪塞。停工检修,投入保障,表面看是耗费,实则是长久之计。船若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目光扫过窗外浓雾中那些模糊而坚定的身影,“人心若散了,再大的船坞也只是一堆废铁。”
沈万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深:“陈大人说的是!说的是!保障工人安危,自是沈某分内之事。只是这投入,需得缓图,需得缓图啊!眼下这罢工,耽误一天,损失就是上万两白银!工人们耗不起,我沈某,也耗不起啊!”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安全投入的必然性,与“缓图”和目前的罢工损失捆绑在一起。
程元亮心中暗叹。沈万金是地方纳税巨擘,又与朝中几位勋贵交情匪浅。朝廷的订单,地方的财税,都系于此人一身。强硬施压,谈何容易?他再次看向诉求书,目光落在“成立工人代表工会,参与安全巡查与薪资议定”这一条上,眉头皱得更紧。这条,在他和沈万金看来,几乎是不可触碰的逆鳞——让粗鄙的力工拥有组织权、议价权?那岂不是要翻天?
议事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几声汽笛,如同巨兽沉闷的叹息。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最核心的利益与权力壁垒,举步维艰。浓雾依旧,船厂的死寂无声地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扇紧闭的橡木大门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同样被一种名叫“僵持”的沉重所统治。
僵持像铁水一般冷却凝固,将整个江海造船厂浇筑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三天过去了。
船坞彻底停工,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浓雾和微雨中锈蚀得更快,呈现出一种颓败的暗红色。厂区内,工人们的聚集点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他们不再局限于最初的地点,而是如同水流般,在浓雾的掩护下,出现在主楼附近的路口、仓库区的入口、甚至是食堂外的空地。人聚得更多了,却更加沉默。男人们大多沉默地站着或蹲着,有人用草棍在地上勾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有人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栋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主楼。妇孺的身影也出现了,她们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懵懂的孩子,或者缝补着似乎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旧衣物。偶尔有孩子因饥饿或寒冷发出细细的哭泣,很快又被母亲捂住嘴,压抑成令人心碎的呜咽。
这无声的坚持,远比喧嚣的呐喊更具力量,也更能消磨对手的意志。恐惧和焦虑,如同湿冷的雾气,同样开始侵蚀主楼里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
“欺人太甚!简直无法无天!”船厂大管事冯全脸色铁青,几乎是在咆哮。他刚刚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试图强行驱散靠近食堂的工人,结果不仅没驱散人群,反而引来更多沉默的注视,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视线让他脊背发凉,家丁们也畏缩不前。他冲回议事厅,对着程元亮和沈万金告状:“大人!东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帮泥腿子是想把天捅破!聚众闹事,对抗官府,动摇国本!按律……”
“按律?按律当如何?”陈默冷冷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冯全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聚众?他们可曾打砸抢烧?可曾冲击主楼?可曾伤你分毫?他们只是在……等一个说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角。浓雾中,那些模糊却汇聚成一片的人影映入眼帘。“冯管事,你看到的只是‘闹事’,我看到的是数百个饿着肚子的父亲,是几百个等着米下锅的丈夫,是几百张可能因为一次疏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脸孔!他们的命,在你们眼里,就只值那点工钱和工期?”
冯全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沈万金重重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陈大人!这话过了!沈某待工人一向不薄!是他们贪心不足……”
“不薄?”陈默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之气,“陈铁山的胳膊,现在还吊着!他本不该受这伤!老王头的腿若废了,他那一家老小,沈老板养着?那些喝黑水河井水得了病的娃娃,药钱沈老板出?‘不薄’二字,重如千钧,沈老板,您真的担得起吗?”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沈元亮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上。
程元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刘备这个特使,看似温和,言语却如刀似剑,直指人心。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沉默的僵持正在快速消耗着朝廷的威信和他这个特使的权威。他必须做出姿态。
“够了!”程元亮沉声喝道,压制住双方的争执。他拿起那份诉求书,目光掠过“工时”、“工钱”、“安全检修”等条目,最终停留在“成立工会”上。这敏感词条在他脑中反复灼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沈翁,陈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工人疾苦,朝廷岂能视而不见?这样,本官做个主!”
他拿出笔,在诉求书上迅速划动、修改:“每日工时,可由十二时辰减为十一个时辰!工钱嘛……可在现有基础上,酌情上浮半成!至于安全检修,”他看向沈万金,“沈翁,你立刻从备用金里拨出专款,成立安全巡查队,三日内对所有关键设备做一次彻底检查,该换的换,该修的修!相关账目,报行署备案!”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沈万金脸颊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对程元亮替他避开核心问题的感激。他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工时减一个小时,实际影响不大,夜班加点就能补上;工钱半成,毛毛雨;安全检修花点钱,破财免灾,还能堵住陈默的嘴。至于那要命的“工会”?提都没提!他立刻换上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程大人体恤民生,实乃工友之福!沈某定当全力配合!安全关乎人命,沈某现在就下令拨款!”
程元亮松了口气,脸色稍霁。他看向陈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意味:“陈大人,你看,朝廷和沈老板的诚意,还是有的。这些条件,足以安抚工人了吧?”
陈默看着程元亮修改后的文书,目光在“减一(时辰)”、“加半成”、“成立安全巡查队(资方主导)”这些字眼上停留。他心中没有半点轻松。这依旧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隔靴搔痒的敷衍!工时仅仅减了一个小时,依然是令人崩溃的强度!工钱那可怜兮兮的半成,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安全巡查队由资方主导,自己监督自己?至于工会……这条最核心、象征工人权利觉醒的条款,被彻底抹去了!这不是妥协,这是羞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程元亮如释重负的脸,扫过沈万金那伪善的笑容,最终停留在陈铁山那张缠着绷带、沉默却代表所有工友意志的面孔上(他已被请入议事厅旁听)。陈铁山的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只没受伤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那眼神,没有任何被“安抚”的迹象,只有深不见底的失望和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愤怒!
陈默知道,这份带着施舍和抹杀的“诚意”,一旦公布出去,那死寂的熔岩,将瞬间喷发成焚毁一切的烈火!
程元亮带着帝国特使的威严和一份自以为是的“解决方案”,走出了那扇象征隔绝的橡木大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浓雾似乎淡了些,让台阶下那片黑压压的、无声聚集的人群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眼前。一张张沉默而疲惫的脸孔,无数双写满期盼、疑虑和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眸,聚焦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展开那份修改后的文书,用抑扬顿挫的官腔开始宣读朝廷和厂方的“恩典”:
“……朝廷体恤民瘼,沈老板深明大义!工时,减为每日十一时辰!工钱,普涨半成!另设安全巡查队,专款专用,三日内彻底检修……”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工人们的耳朵里。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浓雾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懵了。减了一个时辰?还是十一时辰?普涨半成?巡查队?这就是朝廷和东家给的答案?这就是他们用沉默、用饥饿、用伤痛换来的“体恤”?
这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十一时辰?!半成?!”一个嘶哑的声音猛地炸开,像火星溅入了滚油。是铆焊班的张大力!他双眼赤红,一步冲到最前面,指着自己脸上那道还没结痂的擦伤和老王头出事的方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减一个时辰也叫减?老王头的腿就值这一个时辰?!半成?!半成买药都不够!糊弄鬼呢!安全巡查?让沈家的狗腿子来巡查?他们能查出个屁!查出来又能怎样?修?还不是能拖就拖!下次出事,轮到谁?!”
“骗子!都是骗子!” 年轻的栓柱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也跟着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黑水河的井水怎么办?喝死我们吗?!沈扒皮!你昧良心的钱吃得下去,不怕烂肠子吗?!朝廷!朝廷就看着他烂?!”
“我们要工会!我们要自己看着安全!我们要活命钱!” 又一个老工人吼了出来。
“对!工会!活命钱!”
“十一时辰?半成?打发叫花子吗?”
“不答应!我们不答应!”
“还我们老王头的腿!还陈大哥的胳膊!”
积蓄了数日的绝望、愤怒、被愚弄的耻辱感,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压抑的沉默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淹没!工人们挥舞着手臂,涨红着脸,一步步向前逼近。那汇聚起来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撞得程元亮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文书差点掉落。他身后的厂卫们如临大敌,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汹涌的人群,寻找着出头鸟。
就在这千钧一发,冲突即将升级为流血的瞬间!
一声沉稳的、如同磐石碰撞般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怒潮:“工友们!静一静!”
陈默大步从程元亮身后走出,径直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毫无畏惧地面对着汹涌的怒涛。他身后跟着臂上缠着蓝布、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的陈铁山。陈默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因绝望而疯狂的脸孔,他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斥,只有深切的痛惜和一种“我懂”的沉重。
“工友们!”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有魔力般让鼎沸的声浪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他。“你们的委屈,你们的血泪,你们的命,我陈默看见了!汉王殿下的特使,不是聋子,不是瞎子!” 他指着陈铁山吊着的胳膊,指向老王头出事的方向,“这伤,这血,这断腿,不是假的!那黑水河的毒水,也不是假的!十二时辰的牛马工,买不起米的工钱,更不是假的!”
他每说一句,人群的激愤就沉淀一分,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沉痛的共鸣。许多人眼眶红了,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程大人带来的条件,”陈默毫不避讳地指向脸色难看至极的程元亮,“不够!远远不够!它配不上你们的付出,配不上你们的伤痛,更配不上你们每一个人的命!” 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把重锤,砸碎了工人们心中最后一丝对朝廷施舍的幻想,却又给了他们一种被理解的依托。
“但是!”陈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我们是来求活路的,不是来找死路的!帝国律法在上,聚众械斗,冲击官署,那是抄家灭门的重罪!想想你们的爹娘!想想你们的婆娘孩子!你们是要让他们跟着一起掉脑袋,还是要给他们挣回一个能活下去、有尊严的活法?!”
汹涌的怒潮在他的话语下被强行遏制,但并未平息,而是在深层汹涌奔流。工人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信任,有依赖,有不甘,也有被点醒后的后怕。陈默知道,这是关键的一步,必须给这积蓄的力量一个新的、合法的宣泄口。
“散开!都散开!”他指着主楼,“围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信我陈默一次!也信你们自己!”他的目光如同火炬,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陈铁山和几位自发凝聚起来、有威望的工人骨干脸上,“选出你们真正信得过的代表!不单是陈铁山!每个车间,每个班组,选最能说话、最明白事、最硬气的代表!把你们的心窝子话,一条条理清楚!把你们亲眼看到的危险,一个个点出来!把你们该得的工钱,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
他指向厂区外,声音如同战鼓:“三天!给我陈默三天时间!我会带着你们的代表,你们的要求,一条不改、一字不落的要求!”他用力拍了拍那份被程元亮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诉求书,“直接上呈行署!上呈汉王府!我陈默,用这颗项上人头担保!若三日后,朝廷和厂里给不出一个像样的、能过日子的说法!我陈默,第一个站在你们前面!”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锅炉房蒸汽泄漏发出的嘶嘶声。
工人们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在陈铁山脸上、在彼此的脸上游移。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陈默的话,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锁住了决堤的洪流。他用“律法”和“家人”刹住了冲塔的脚步,用“选代表”和“直达天听”的承诺,点燃了新的、更有组织的希望之火。更重要的,是他那句“我陈默站在你们前面”的生死担保!这份担当,瞬间赢得了无数底层工人的心。
“……信陈大人!”人群中,不知谁沙哑地喊了一句。
“对!信陈大人!选代表!”
“等三天!等朝廷回话!”
“散了!都散了!听陈大人的!”
如同退潮般,虽然缓慢,虽然带着不甘,但人群开始松动,开始缓缓向后退去。他们依旧沉默,但沉默中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压抑着力量、等待着回应的沉重。程元亮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既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也有对陈默擅自“越权”的强烈不满和忌惮——他竟敢绕过自己,直接向汉王和更高层申诉?沈万金躲在门缝后面看着,肥硕的脸上肌肉抽动,眼中第一次闪过真正的惊惶。陈默这招釜底抽薪,点燃了工人的希望,却把他和程元亮架在了三天的倒计时之上!
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并未彻底散去,只是变得稀薄而浑浊,依旧缠绕在江海造船厂巨大的钢铁骨骼上。主楼前的空地上,人群已经散去,只留下满地杂乱的脚印和被踩倒的枯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波澜。然而,那股沉重的、压抑的、火山爆发前兆般的气息并未消失,只是从广场转移到了厂区边缘那些低矮的工棚和窝铺之中,变得更加凝练,更加焦灼。三天的倒计时,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默没有食言。他立刻着手行动。在临时征用的一间废弃材料仓库里,他主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真正由底层工人主导的“选代表”大会。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程序。铆焊班、组装班、锅炉房、木工房、油漆房……各个车间、班组的工人们围在一起,用最朴素的方式,推举出他们心中最正直、最懂行、最能替大家说话的人。陈铁山自然在列,张大力也被选了出来,还有几个平时沉默寡言但技术精湛、在工友中极有威望的老师傅。每一个代表的名字被喊出,都伴随着工友们信任和希冀的目光。
与此同时,在行署驿馆的静室内,陈默铺开纸,执笔如刀。他没有照搬工友们最初那份质朴甚至有些杂乱的诉求书,而是根据这三天深入工棚的所见所闻,重新梳理、凝练、升华。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江海造船厂工匠泣血陈情表》
……自帝国承平,海疆拓张,船业日兴。匠人仰食于斯,日夜辛劳,不敢怠惰。然苛政如虎,民生维艰:
一曰 工时酷长:日作十二时辰不休,形销骨立,筋疲力竭。妻子不得见,父母不得养。铁打筋骨亦难承,况血肉之躯乎?
二曰 薪薄如纸:微末工银,难敌米珠薪桂。全家啼饥号寒,病无所医,幼无所养。血汗所酬,不抵一家温饱!
三曰 险境环生:朽木危梁,锈蚀巨阀,毒气弥漫!防护之具犹如虚设!工匠陈铁山臂骨几断,匠人王栓柱腿折难续,此非天灾,实乃**!厂中伤残累累,亡魂缕缕,谁人闻之落泪?
四曰 毒水噬命:黑水秽流,浸染井泉。稚子腹疾日甚,壮夫咳血不止!家园竟成坟冢!
……
工匠所求,非份外之赏,乃活命之基!
伏请:
工时减至十时辰,使含饴弄孙,得享人伦!
工银随行就市,浮动议定,得养家室!
设工匠工会,派员监查安全,杜绝血祸!
彻查毒水之源,另引净流,还我子孙康健!
……
泣血叩首,乞活命之恩,存一线天良!
这份字字泣血、逻辑严密、诉求清晰的陈情表,由陈铁山、张大力等十位工人代表,在陈默的带领下,以最庄重的仪式,呈递至帝国东海岸行署最高长官的案头。不再是一份可以被轻易涂改的“诉求书”,而是一份代表着数百工匠血泪意志的正式公牍!行署衙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代表们沉重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开启,又缓缓合拢。那无声的碰撞,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压抑的氛围中飞速传播。工棚里的窃窃私语声大了些,窝铺里愁苦的脸庞上多了一丝盼头。然而,沈万金的动作更快。他庞大的金钱和关系网络在夜幕降临时全力开动。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浓雾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入海津城各处深宅大院。一箱箱沉甸甸的“心意”、一句句精心编制的“苦衷”、一份份彰显船厂对朝廷“不可或缺”贡献的账册副本……被送进行署各级官员、甚至远在长安的某些勋贵的府邸。一张由金钱和人情织就的巨网,正迅速张开,试图将那刚刚送进行署的《陈情表》无声无息地包裹、消解、化作乌有。
“哼!几个穷措大就想翻天?”沈万金在灯火通明的密室里,对着心腹冯全冷笑,脸上是志在必得的阴狠,“行署里从上到下都打点好了!汉王府那边,自然也少不了重礼疏通!还有各大报馆……明日,我要看到满城都是‘刁民讹诈,奸商无良’的好文章!陈默?一个区区郡丞,真以为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海津城,夜色深沉。在靠近码头区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里,《帝国新声报》驻海津记者站灯火通明。记者李雯——大乔的本体——正伏案疾书。她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材料:有陈默暗中传递来的《陈情表》副本核心摘要,有她亲自走访船厂周边棚户区记录的工人访谈手稿,有她拍摄的几张工人聚居区破败景象和高耸烟囱下锈蚀机械的模糊照片(用特制的暗箱相机),甚至还有一份关于“黑水河”排污的模糊线索记录(指向沈万金在城郊的另一处产业)。她秀气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她知道沈万金的反扑必然凶猛,舆论战场是必争之地。她必须快!必须用最扎实的证据、最锋利的笔触,将工人的血泪、沈万金的贪婪和伪善、以及这整个事件所折射出的帝国工业狂飙下的重重暗礁,狠狠地钉在帝国的舆论场上!
“沈万金……‘亮粉’?”李雯的笔尖在采访本上划过一条模糊的线索。一个老矿工模样的线人曾含糊地提过,沈万金最早是靠一种“亮粉”发的家,那东西极其值钱,但制作时毒得很,死了不少人,废液就偷偷排进黑水河的支流……这仅仅是一个捕风捉影的流言,还是一条能致命的毒藤?她压下这个念头,奋笔疾书,标题在她心中已然成型:《熔炉下的呻吟:江海船厂血泪十问!》。
三天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滴答作响。工棚里等待回音的焦灼,行署衙门内无声的角力,沈万金钱网的步步紧逼,李雯案头那支疾书的笔……所有力量都被压缩到了极致。
第三天傍晚,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暗红的伤口,勉强将浓雾染上一层不祥的色彩。海津行署衙门的侧门终于打开。程元亮的幕僚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盖着行署大印的公文卷宗。等候在外的陈默、陈铁山、张大力等人立刻围了上去。
幕僚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落在陈默脸上:“陈大人,行署批复已下。” 他将卷宗递出。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接了过来。陈铁山和张大力等人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系于这份薄薄的文书之上。
卷宗在夕阳下被展开。几行冰冷的、打着官腔的文字映入眼帘:
……经查,工人诉求,部分情有可悯,然亦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兹为体恤民生,兼顾船厂工本,裁定如下:
一、 工时,准减至十一时辰。
二、 工钱,普涨一成。
三、 安全检修,着厂方即刻办理,行署派员督视。
四、 工匠工会之设,暂无先例可循,易生事端,不予准行。
五、 黑水河污染事宜,尚需详查,另行议处。
……
望尔等体谅朝廷难处,感念厂方恩德,即刻复工,勿再生事!
“十一时辰……普涨一成……不予准行……另行议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铁山、张大力等人的心脏!那最后一丝官腔包裹下的“恩德”,彻底碾碎了他们仅存的幻想!
“不——公——!!!”张大力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夕阳下仿佛带着嘲弄的行署衙门,一股冲天的悲愤和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将他吞噬!
陈默死死攥着那份批复,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他预料到艰难,但没预料到如此**裸的、彻底的背叛!沈万金的钱网,终究压垮了最后一点良知和公正!最致命的是——工会,这条工人权益的核心根基,被无情地、彻底地扼杀了!连同他对工人们的承诺,对“站在前面”的誓言,一起被踩得粉碎!
就在这绝望和愤怒即将再次引爆工潮的临界点上,一个身影匆匆穿过人群,将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样稿塞进了陈默手中。是李雯报馆的助手。
陈默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标题——《熔炉下的呻吟:江海船厂血泪十问!》。他的目光猛地被报纸内页另一处吸引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边栏,标题是《追本溯源:黑水河毒源初探》。下面没有太多描述性文字,只有一张模糊翻拍的账册残页照片!那似乎是某个仓库的出入库流水,上面潦草地记载着“鳞矿(粗)5车”、“强酸80坛”、“废液排入南渠(黑支)”等字样!而落款的印章虽然模糊,但那独特的“万金”字样纹路,陈默曾在沈万金的其他产业契约上见过!
鳞矿?强酸?废液?南渠?黑水河支流?!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陈默的脑海!这看似与船厂罢工无关的污染物账目,如同一把钥匙,猛然间打开了另一扇通向更黑暗深渊的门!沈万金那庞大的财富帝国,难道建立在比压榨工人更肮脏、更致命的毒害之上?他口中的“工本高昂”,是否就源于这种毁灭性的“亮粉”生产?而黑水河下游那些因怪病和瘟疫死去的无辜百姓……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暮色沉沉的工棚区:“来人啊!抓住他!抓贼!”
只见沈万金的大管事冯全,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厂卫,正将一个衣衫破烂、惊恐万状的年轻人死死按在地上殴打。那年轻人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沾满油污的、厚厚的册子,死活不肯松手!
“账本……那是老库房的旧账本!”一个老工友失声叫道,“小顺子他爹……以前是管老库房的!他爹就是……就是咳血死的!”
小顺子!那个在河边说孩子肚子疼的老矿工的儿子!
陈默、陈铁山、张大力,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工人代表,目光瞬间死死钉在了那本被殴打的年轻人拼死护住的册子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最后的光线彻底沉入浓雾,黑暗降临。
那份惨淡的行署批复还攥在陈默手中,冰冷刺骨。
李雯的报纸样稿散发着油墨的味道,像点燃的火种。
远处小顺子被殴打的惨呼和厂卫的狞笑,如同地狱的序曲。
而小顺子死死护在身下的那本染血的破旧账册,在浓雾弥漫的暮色中,闪烁着一个比夜色更黑、比陈情表更重、更能将某些人打入无底深渊的秘密!
工潮的血泪尚未平息,毒水的漩涡却已张开巨口。这熔炉之火的深处,竟还淬炼着如此骇人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