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歇得仓促,像是被谁猛地掐断了水闸。午后的天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漏下来,给苏州城外的官道镀上一层淡淡的灰亮。泥泞的路面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沟,沟里积着浑黄的雨水,车轮驶过,溅起的水花打在车辕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泥渍。
马车在颠簸中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皂靴,靴底刚沾地,就陷进半指深的泥里。苏文渊却浑不在意,弯腰从车里出来,绯色的官袍下摆扫过路面,沾了些泥点,倒让那过于规整的官服多了几分烟火气。他身形清瘦,下颌线绷得利落,眼睛清亮而又深邃,像是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冲淡了被贬外放的颓唐。
“大人,府衙的人已经在城门口候着了,咱们先去衙署歇息片刻,清点完印信文书再去河堤不迟?”随行的衙役赵三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件干净的青布长衫,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一路跟着苏文渊从京城过来,知道这位新刺史是因直谏触怒了圣上才被贬到苏州,原以为会是个郁郁寡欢的文人,却没料到这一路他竟片刻不停地查问苏州水患的消息,连歇脚时都在翻看着前任留下的河堤图纸。
苏文渊摆了摆手,没接那件长衫,反而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文书。是他昨夜在马车上画的苏州水系草图,边角都被手指摩挲得发毛。“不必去府衙。”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目光越过赵三的肩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河堤方向,那里似乎有淡淡的烟尘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浮动,“水患不等人,胥河堤岸现在正是吃紧的时候,去衙署走流程,倒不如直接去现场看看。”
赵三还想再劝,却见苏文渊已经抬脚往河堤的方向走。绯色的官袍在风里晃了晃,像是一束穿行在浊世里的光。他走得极快,脚下的泥靴踩得“咕叽”作响,却半点没放慢脚步,偶尔遇到路边蜷缩的灾民,还会停下来,让赵三递些干粮过去,眼神里满是关切。
约莫走了两刻钟,河堤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耳边先传来的是嘈杂的人声。有汉子的吆喝声、沙袋落地的闷响,还有偶尔响起的几声急促的呼喊。走近了才看清,河堤上挤满了人,兵士们穿着褪色的甲胄,挽着裤腿,正扛着沙袋往一处涌去。浑浊的河水在河堤下翻涌,浪头拍打着堤岸,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每个人的衣襟,却没人顾得上擦。
苏文渊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人群中央的那个身影上。谢浩楠穿着件玄色短打,原本挺括的布料此刻沾满了泥污,连头发都被汗水和泥水黏在额头上。他手里攥着一根木杖,正弯腰对着一处管口喊话,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吼而有些沙哑:“再加两层沙袋!把木桩往深处打!别让水冲开缺口!”
旁边两个兵士扛着一根粗木桩跑过来,谢浩楠伸手扶住木桩的一端,和他们一起用力往泥里砸。木桩入泥的瞬间,管口的水流猛地溅起,溅了他一脸的泥。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的眼睛却灿若星辰,丝毫不见疲惫。
“苏州刺史苏文渊,特来与谢大人共治水患。”苏文渊快步走过去,特意避开了脚下的积水坑,走到谢浩楠身后时,轻轻拱了拱手。他的动作很轻,却恰好让谢浩楠听见。不是官场里那种虚浮的作揖,而是带着真切敬意的躬身,连官袍的褶皱都透着诚恳。
谢浩楠猛地回头,手里的木杖还攥在半空中。他上下打量了苏文渊一眼,见对方虽穿着官袍,却没有半点官架子,官袍上还沾着些水汽,显然是刚到就直接赶来了。他连忙放下木杖,也顾不上拍掉手上的泥,拱手回礼:“有劳苏大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却没有丝毫疏离,“眼下河堤东段险情未除,刚才这处管涌好不容易稳住,可兵士们已经连续守了三天两夜,粮草也快接济不上了,再这么撑下去,怕是……”
他的话没说完,却把眼下的困境说得明明白白。旁边的小吏孙谦凑过来,低声补充:“谢将军今早还让人去府衙催过粮草,可前任刺史走得匆忙,常平仓的钥匙还没交接清楚,府里的人推三阻四,说是要等新大人到任才能调拨。”
苏文渊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文书。他早就听说苏州前任刺史治水不力,只顾着敛财,却没想到竟连粮草交接都能拖延。“粮草之事,我已让人去常平仓调拨。”他抬眼看向谢浩楠,语气斩钉截铁,“我来之前就托人快马传信给常平仓的管事,让他先清点粮食,今早出发时又留了手谕,明日一早,第一批粮草必定能送到河堤。”
说着,他上前一步,走到河堤边,指着远处的河道。那里的河水泛着暗黄色,浪头比近处更高,隐约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些折断的树枝和茅草。“我来时特意绕路看了太湖的水位,”苏文渊的手指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从太湖方向指向苏州城内的几条支渠,“太湖水位已经超了警戒线下三寸,再这么涨下去,光靠堵管涌根本不行,得尽快疏通支渠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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