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过客 第116章 极乐场（三）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迈进去的时候，他看到了白小艳的父母。

他们并肩从电梯里走出来，两人手里还提着保温桶之类的东西，看样子是送饭的。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疲惫与忧虑。

王俊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躲到了一根粗大的柱子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白父的身音，瞬间勾起了那些尖锐的回忆。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些话：“你得有本事，得有路子……别想那些虚头巴脑的……靠的是真金白银！” 而现在，他兜里确实有了些“真金白银”，可这钱的来路，让他更加无法坦然面对他们。

他偷偷探出头，看着白小艳的父亲背着手，眉头紧锁，白小艳的母亲跟在后面，不时用手帕擦一下眼角。他们走出住院部，走向医院大门。他们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看起来那么和谐，那么……正常。他们代表着那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已感觉无比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看重清白、稳定和踏实，而非他此刻所依赖的投机与险恶。

而他自己呢？藏在阴影里，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昂贵风衣，手里提着用不明来路的钱买来的礼物，浑身散发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江湖气。

一种巨大的自卑和羞耻感攫住了他。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以什么样的身份？一个在灰色地带捞偏门的“王经理”？一个对白小艳的病情一无所知、缺席了太久的“青梅竹马”？一个即使“成功”了，也依然会被白父看不起的“暴发户”？

他想起白小艳曾经对他说的：“我希望你能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过日子。” 可他走的，是一条与她期望完全背道而驰的路，而且，他已经走得有些远了，远到似乎无法回头。

最终，他也没有走进那栋住院部大楼。他像一个小偷一样，仓皇地回到车上，将那些水果胡乱塞进后备箱。他发动汽车，逃离了医院，逃离了古城。

回省城的路上，他开得比来时更快，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赶。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他的脑海里，朋友们关切的脸、白小艳苍白的脸，与游戏厅里闪烁的霓虹、袁浩志得意满的笑容、白父讥诮的眼神、还有那些赌徒们疯狂的眼神，交替出现，撕裂着他。

他明白，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那个穿着廉价衬衫、骑着自行车、一心只想守护白小艳的单纯少年，已经死在了省城游戏厅那迷乱的光影里。他现在拥有的，只有这条看似光鲜实则危机四伏的贼船，以及口袋里那些烫手的钞票。他试图用这些来证明自己，却发现这证明的方式，恰恰让他永远失去了证明的资格。

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试图用尼古丁来麻痹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清醒。烟雾缭绕中，他望向省城的方向，眼神里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和决绝。

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毁灭，或者侥幸的终点。而他知道，侥幸，在这个旋涡里，是多么渺茫。白小艳的世界，他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连远远看一眼的资格，都在他选择踏上袁浩那条船时，被自己亲手剥夺了。这次未完成的探望，成了压垮他内心最后一丝挣扎的稻草，让他彻底认清了“已无退路”这个冰冷的事实。

然而古城始终是他掐不断的牵挂，一个多月后，在一种混合着思念、愧疚与自虐般冲动的心情驱使下，他又一次回到古城。他把车停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停车场里，在学校门口坐了很久，然后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抹游魂般向着那个承载了太多温暖记忆的四合院走去。

正月的时候，他，老秦，李勇和丁媛几个人坐在没有叶子的银杏树下的棋盘上喝茶，那个时候阳光虽然冷冽，但心里是多么温暖。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银杏树的叶子绿了又黄了，如今又是光秃秃的，像极了他此刻荒芜的心境。

他见到了老秦，见到了夏文静，也见到了李勇。他似乎又变会有以前那个纯真的青年，朋友还是这些朋友，他们的关切依旧真诚。但是，他已经不是年初的那个王俊了。他们谈论的日常、工作、未来，都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穿着昂贵的风衣，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衣衫褴褛。他口袋里揣着厚厚的钞票，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贫穷。

当他看着老秦和夏文静之间那种平淡却真实的温情时，又得知他们已经见过家长，他的心里既兴奋又苦涩。可是得知因为李勇的困惑，丁媛去了广州时，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错。白父另一句扎心的话再次回响起来：“我们家小艳身体不好，以后是要过安稳日子的。”

当时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努力！”

白父只是摇摇头，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让他无所遁形：“努力？有些东西，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小子，好好想一想吧。”

如今，他似乎用另一种方式越过了这道“天堑”，却发现自己坠入了更深的深渊。他用自己的堕落，印证了白父话语里某种残酷的“先见之明”，这让他感到加倍的痛苦和讽刺。

他没有提起白小艳，也没有告诉别人他偷偷去看过她。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带着朋友们来吃这顿豪华的大餐是想要证明什么。

饭后夜色已深，他最终婉拒了李勇他们留宿的邀请，来到学校附近的停车场驱车返回省城。后视镜里，古城的灯火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世界，与那个世界里纯净的白小艳，已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他，只能在这条看不见光亮的歧路上，继续沉沦下去。但很快，他就加大了油门，把这点情绪抛在脑后。那个简单快乐的少年好像留在了古城，而他现在，要回他的“极乐星球”继续嗨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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