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场 第三十九话：人烛映鬼

上卷 鬼市灯幽

黔地多山，瘴疠弥漫。宁瑜与阿翎为寻一株只在至阴之地生长的“幽昙花”，深入苗疆腹地。依照古老地图指引，行至一处名为“落魂涧”的险峻山谷。

谷口狭窄，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终年云雾缭绕，难见天日。甫一踏入，便觉一股阴寒湿冷之气浸入骨髓，与外界闷热的天气截然不同。更奇异的是，谷中光线昏暗，却并非完全漆黑，有一种幽蓝色的、不知来源的微光，勉强照亮着崎岖的小径。

“此地阴阳逆乱，死气沉积，乃聚阴纳秽之所。”阿翎指尖气纹微动，传递着警惕。她对阴阳之气的感应极为敏锐，这落魂涧给她的感觉，像是一处巨大的、天然的坟场，又或者……是通往某个幽冥领域的裂缝。

宁瑜颔首，他的灵识更能察觉到，这谷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阴气，还有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各种执念、**与交易的怪异气息。仿佛有许多无形的“存在”，正在这幽暗的谷中活动。

循着那幽蓝色的微光深入，拐过一个弯后，眼前的景象让二人微微一惊。

并非想象中的荒芜死寂，而是一片……集市？

只见山谷腹地，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竟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摊位！只是这些摊位并非实体，而是一个个悬浮的、由幽蓝色光芒勾勒出的虚影。摊位上摆放的物品也光怪陆离，有闪烁着磷光的骨头，有盛在破碗里的浑浊液体，有封在陶罐里的扭曲阴影，甚至还有一些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符咒。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集市”中穿梭往来的“顾客”与“摊主”。它们大多身形模糊，飘忽不定，有的保持着人形，但面色青白，眼神空洞；有的则奇形怪状，或是兽首人身，或是周身缠绕着黑气；更有一些，干脆就是一团不断变化的雾气，或者几件漂浮的衣物！

鬼市！

这是一处真实存在的、游走于阴阳边界的神秘集市！来往的，皆是些孤魂野鬼、山精水怪，乃至一些修行邪术的生人。它们在此交易着阳间难寻、阴间特有的物品，或是进行一些不可告人的契约。

那幽蓝色的微光，正是来自每个摊位前悬挂着的一盏盏灯笼。那些灯笼形态各异，有白纸的，有黑纱的，有兽皮蒙的，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那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照亮着这诡异的市场。

宁瑜与阿翎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集市”中诸多存在的注意。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生人的气息，在这鬼市之中，如同黑夜里的明灯般显眼。

几个身形凝实、穿着古老服饰的老鬼，飘了过来，拦在二人面前。它们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生人……何以踏足幽冥集市？”一个领头的老鬼，声音如同两块石头摩擦，干涩刺耳。

“寻物而来，无意打扰。”宁瑜神色不变，拱手道，“听闻此地或有‘幽昙花’踪迹，不知哪位可知晓？”

“幽昙花？”老鬼眼中幽光一闪，“此物生于阴阳交界，汲取魂力而开，乃罕见之物。此地或有，但……需以等价之物交换。”

它所谓的“等价之物”，显然并非金银财宝。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摊位传来一阵骚动。那摊主是个身形佝偻、披着破烂斗篷的存在，看不清面目。它面前悬浮着一盏极其精美的莲花状灯笼，灯罩薄如蝉翼，其上绘着繁复的曼珠沙华图案，灯内燃烧的，并非幽蓝鬼火，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腥气的粉红色火焰。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粉红火焰的光晕中，竟隐隐映照出一些模糊的、不断变幻的活人景象——有市井喧嚣，有闺房私语，有战场厮杀……仿佛将人世间的百态，都收纳于这一盏小小的灯烛之中！

“新鲜出炉的‘人烛’！以生魂精魄炼制，燃之可观其生前执念，品其喜怒哀乐！更能滋养阴魂，提升修为！只需三缕‘纯净怨念’或一道‘百年鬼气’便可交换！”那摊主用一种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哑声音叫卖着。

周围不少鬼物精怪都被吸引，露出贪婪之色。

“人烛？”宁瑜目光一寒。以生魂炼制灯烛，此等行径，残忍歹毒，天理难容！那灯中燃烧的，是活生生的人之魂魄！其痛苦与绝望，化作了那妖异的粉红火焰与映照的景象！

他能感觉到，那盏“人烛”之中，禁锢着不止一个生魂，它们正在被缓慢而痛苦地燃烧、消磨，其魂力成为了那灯烛的燃料与卖点。

阿翎亦是面露怒意，指尖气纹凝聚，显出“邪物当诛”四字。

那贩卖人烛的摊主似乎感应到了宁瑜二人的敌意，抬起头，斗篷下两点猩红的光芒闪烁，发出桀桀怪笑：“怎么？两位生人，也对这‘人烛’感兴趣？可惜，你们的气息过于‘鲜活’，不适合做我的顾客，倒是……很适合做我的‘材料’！”

话音未落，它猛地掀开斗篷！露出下面并非实体，而是一团不断翻滚、由无数痛苦扭曲人脸组成的漆黑烟雾！那烟雾中伸出几条由怨念凝聚的触手，如同闪电般向宁瑜和阿翎卷来！触手未至，那股直冲神魂的怨毒与冰冷已然扑面而来！

这摊主，根本就是一个以吞噬魂魄、炼制邪物为生的强大厉鬼或者说……鬼修！

中卷 烛灭魂安

厉鬼摊主的突然发难，出乎了大多数鬼市存在的预料，但它们并未阻止，反而纷纷退开，露出看戏般的残忍目光。鬼市之中，弱肉强食，乃是常态。

那几条怨念触手速度快得惊人，带着刺耳的尖啸，眼看就要将宁瑜二人缠绕。

“放肆！”

宁瑜一声冷喝，并未躲闪，周身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金光咒至阳至刚，正是这等阴邪鬼物的绝对克星！

“嗤——！”

怨念触手撞在金光之上，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瞬间冒出大量黑烟，发出凄厉的哀嚎，迅速消融退缩！那厉鬼摊主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翻滚的黑雾都淡薄了几分。

“纯阳金光？你是玄门修士！”厉鬼摊主又惊又怒，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却是被激怒的疯狂，“好！好得很！修士的魂魄，更是大补！正好拿来炼制一盏上好的‘法师烛’！”

它咆哮一声，周身黑雾剧烈膨胀，那盏悬浮的“人烛”粉红火焰猛地高涨，火焰中映照出的活人景象变得扭曲、痛苦，发出无声的呐喊！一股更加庞大、混杂了无数生魂怨念的精神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向宁瑜席卷而来！同时，它那由无数人脸组成的黑雾身躯中，飞出数十道模糊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扑向阿翎！

这厉鬼显然动了真怒，要将二人彻底留下！

宁瑜面色不变，双手结印，口诵真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更加炽烈的金光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在幽暗的鬼市中升起了一轮小小的太阳！那庞大的精神冲击撞在金光之上，如同海浪拍击礁石，虽激起漫天黑气，却难以撼动宁瑜分毫。

而扑向阿翎的那些鬼影，尚未近身，便被阿翎周身显现的灵鹤虚影发出的清越鹤唳震得东倒西歪，形体涣散！阿翎双手舞动，纯净的水灵之气化作无数冰晶飞刃，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那些鬼影，将它们一一冻结、击碎！

“不可能！”厉鬼摊主难以置信，它在这落魂涧鬼市盘踞多年，凭借这“人烛”邪术和吞噬的众多魂魄，修为已至鬼将级别，等闲修士根本不是其对手，今日竟被两个看似年轻的男女轻易抵挡？

它狂吼一声，将目标转向那盏“人烛”，显然想要施展更恶毒的手段。那粉红火焰疯狂摇曳，灯罩上曼珠沙华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妖异的光芒，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产生，竟是要强行抽取宁瑜和阿翎的魂魄！

宁瑜眼神一厉，知道不能再拖延。这“人烛”邪术诡异，且禁锢着无辜生魂，必须尽快毁去！

他并指如剑，不再保留，体内法力奔腾如江河，一道凝练至极、蕴含着破邪诛魔意志的紫色雷霆在指尖跳跃！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破！”

紫色雷球脱手而出，并非射向那厉鬼摊主，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轰那盏邪异的“人烛”！

“不！我的宝贝！”厉鬼摊主发出绝望的嘶吼，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轰——！”

雷霆至阳，正是这等污秽邪物的克星！雷球精准地命中“人烛”，爆发出刺目的电光！那精美的莲花灯盏瞬间被狂暴的雷霆之力撕碎、气化！其中禁锢的粉红火焰发出一阵尖锐无比的、仿佛无数人同时惨叫的悲鸣，随即彻底湮灭！

在灯盏破碎、火焰熄灭的瞬间，数道微弱但纯净的白色光点，如同挣脱牢笼的鸟儿，从爆炸的中心飞散而出，在空中稍作盘旋，仿佛在向宁瑜和阿翎表达感激，然后便化作流光，向着天际飞去——那是被禁锢的生魂，终于得以解脱，重入轮回。

“我的烛！我的修为根基！”厉鬼摊主如丧考妣，那“人烛”与它心神相连，是其修炼邪法的核心工具，此刻被毁，它自身也受到重创，黑雾身躯变得稀薄透明，气息急剧衰落。

它怨毒无比地瞪了宁瑜一眼，知道今日踢到了铁板，再纠缠下去恐有魂飞魄散之危，当即化作一道黑烟，就想遁入鬼市深处逃走。

“孽障，还想走？”宁瑜岂容这害人无数的恶鬼逃脱？他伸手虚抓，金光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如同如来佛的五指山，向着那逃遁的黑烟笼罩而去！

然而，就在金光大手即将合拢之际，异变陡生！

整个鬼市的空间，突然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那幽蓝色的光芒变得明灭不定，所有的摊位虚影和鬼物精怪都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古老、充满了威严与冷漠的意志，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降临在这片山谷之中！

是这落魂涧鬼市真正的主宰，或者说，是维持此地阴阳平衡的某种规则，被他们激烈的打斗和至阳雷法的气息所惊动！

宁瑜的金光大手在那股无形意志的干扰下，竟微微一滞。那厉鬼摊主所化的黑烟，趁机如同泥鳅般滑脱，瞬间没入扭曲的空间波纹中，消失不见。

“可惜。”宁瑜收回金光，眉头微蹙。他能感觉到那股降临的意志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秩序的维护者，不允许过于破坏平衡的力量在此地长时间肆虐。

阿翎也感应到了，指尖气纹流转：“此地规则所限，不宜久留，亦不宜过度追索。”

周围的鬼市景象开始迅速淡化、消失，那些鬼物精怪也如同潮水般退去，隐没在幽暗的山谷深处。片刻之后，山谷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与昏暗，只剩下那不知来源的幽蓝微光依旧闪烁，仿佛刚才那热闹诡异的鬼市，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那厉鬼虽逃，但根基已毁，短期内难以为恶。”宁瑜环顾四周，沉声道，“只是不知，它是否还有同党，是否还在别处炼制那害人的‘人烛’。”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领头的老鬼，并未完全消失，它那模糊的身影在不远处重新凝聚，对着宁瑜二人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干涩，却少了几分敌意：“二位……多谢。”

宁瑜看向它。

老鬼道：“那‘剥皮鬼匠’仗着邪术，在鬼市中横行霸道，强掳生魂炼烛，我等亦敢怒不敢言。今日二位将其重创，毁其邪烛，也算是为此地除去一害。”

它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说道：“你们所寻的‘幽昙花’，在此地向西三里，有一处‘阴阳泉眼’，泉眼旁或有生长。不过……那里靠近‘幽冥缝隙’，时有阴兵巡逻，异常危险，二位……慎重。”

说完，老鬼的身影也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下卷 幽昙花开

得了幽昙花的线索，宁瑜与阿翎依照老鬼所指，向西行去。

越往西走，空气中的阴寒之气越发浓重，那幽蓝色的微光也渐渐被一种更加深邃、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所取代。地面开始出现一些不规则的、散发着寒气的裂缝，丝丝缕缕的精纯阴气从中逸出。

终于，他们来到了老鬼所说的“阴阳泉眼”处。

那是一片不大的水潭，潭水一半漆黑如墨，冰寒刺骨，不断向外散发着阴煞之气；另一半却清澈见底，隐隐有温润的灵气透出。一阴一阳，两种截然不同的泉水在此处交汇，却泾渭分明，形成一幅奇异的景象。这便是阴阳泉眼，生死之气的交汇点。

而在那阴泉一侧的潭边，几株奇特的植物正悄然绽放。它们没有叶子，只有一根根如同墨玉雕琢而成的茎秆，顶端托着一朵拳头大小、半透明的、如同冰晶凝结而成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幽蓝色，花心处，却有一点如同星芒般的白色光晕在缓缓旋转。一股清冷、纯净，却又带着一丝寂灭意味的异香，弥漫在空气中。

幽昙花！而且正值花期！

宁瑜心中一喜，正要上前采摘。

忽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声，从泉眼另一侧的黑暗中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与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只见一队约莫十余人（或者说鬼）的身影，从黑暗中列队走出。它们身着制式的、残破古老的黑色铠甲，手持锈迹斑斑的长戟，头盔下是一片空洞的黑暗，唯有两点幽绿色的鬼火在跳动。它们行动整齐划一，散发着浓烈的军阵煞气与死亡气息，正是巡逻此地的幽冥阴兵！

这些阴兵显然也发现了宁瑜与阿翎这两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生人，它们停下脚步，头盔齐刷刷地转向二人，那幽绿的鬼火锁定过来，带着审视与警告的意味。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阿翎立刻戒备，灵鹤虚影若隐若现。

宁瑜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上前一步，对着那队阴兵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我等乃阳世修行之人，为救人所需，特来此采摘幽昙花，并无冒犯幽冥之意，采得即走，还请行个方便。”

那队阴兵沉默着，为首的队长，鬼火跳动了几下，似乎在进行判断。它们职责所在，乃是守护阴阳界限，防止生人擅闯或恶鬼流窜。宁瑜二人身上并无恶业，且态度恭敬，目的明确。

僵持了数息之后，那阴兵队长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向那几株幽昙花，然后又指向来路，意思很明显：只准采花，采完立刻离开。

宁瑜会意，再次拱手：“多谢。”

他不再耽搁，快步走到潭边，小心地采摘下三朵盛开的幽昙花，以特制的玉盒盛放。整个过程，那些阴兵只是静静地列队站立，如同雕塑，但那无形的威慑始终存在。

采得所需，宁瑜与阿翎不敢久留，对着阴兵队伍微微颔首，便沿着原路迅速退去。

直到离开那阴阳泉眼足够远的距离，那股被锁定的冰冷压力才渐渐消失。

尾声

走出落魂涧，重见天日，虽然依旧是苗疆的闷热天气，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与安心。

“鬼市迷离，人烛映邪。阴阳交界，步步惊心。”阿翎回望那幽深的山谷，指尖气纹带着一丝余悸。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宁瑜抚摸着盛放幽昙花的玉盒，悠然道，“幽冥与阳世，并非完全隔绝。这落魂涧鬼市与阴阳泉眼，便是例证。此行虽险，但能救得那几位被禁锢的生魂，又采得所需之物，亦算值得。只是那逃脱的‘剥皮鬼匠’，终究是个隐患。”

他肩头的纸鹤，在阳光下舒展着翅膀，似乎将那谷中的阴寒之气尽数涤荡。经历此次鬼市交锋、直面幽冥规则，灵犀珠对于阴阳界限与不同能量存在的理解，似乎更加深刻。

“但愿那些往生的魂灵，能得安宁。也但愿那幽昙花，能救得该救之人。”宁瑜最后望了一眼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山谷，与阿翎一同转身，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

落魂涧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但阴阳之间的纠葛，人心鬼蜮的莫测，仍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不断上演。

（第三十九话 《人烛映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