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 异客临门
长乐郡的夏日,总是溽热难当。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氤氲,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疲惫。宁家那偌大的宅院,却因古木参天,引活水环绕,自成一方清凉天地。
宁瑜着一身素白夏布长衫,正坐在临水的凉亭里,指尖轻轻拨弄着石桌上的一只黄杨木小船。船身无帆无桨,却随着他指尖微不可查的气流牵引,在盛满清水的浅盆中缓缓打转,划开圈圈涟漪。他神色恬淡,目光似乎落在水波之上,又似乎早已穿透这方寸之地,神游于更渺远的存在。
阿翎坐在亭栏上,赤足轻轻晃荡,足踝上的银铃却寂然无声。她捧着一卷泛黄的《山海异闻录》,看得入神,偶尔伸出纤细的手指,凌空描摹着书页上奇形怪状的异兽图样,口中喃喃:“……其音如击石,见则其邑有兵燹……宁公子,这‘狰’的叫声,真的像石头敲击吗?”
宁瑜尚未回答,亭外廊下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管家宁福引着两人,正快步走来。
当先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色焦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一身原本质料不差的绸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尘土,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神的颓败与惊惶。他身后跟着个精悍的年轻汉子,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眼神锐利且带着一股土腥气,腰间鼓鼓囊囊,似是藏着什么家伙事。这汉子搀扶着那中年人,动作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公子,”宁福在亭外躬身,“这位是邻郡的富商李员外,说有万分紧急之事,特来求见。”
那李员外一见宁瑜,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踉跄着扑进亭子,纳头便拜,声音带着哭腔:“宁公子!救救我!救救我们李家吧!”
宁瑜起身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量已将李员外托起。“李员外不必多礼,有何难处,坐下慢慢说。”他的声音清润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员外被搀扶着坐下,双手仍不住颤抖,接过阿翎默默递上的一杯凉茶,也顾不上喝,只紧紧攥着杯壁,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小人李贽,是做……是做药材生意的。”李贽开口,眼神闪烁了一下,“半月前,家中……家中出了怪事。”
他喘了口气,脸上血色褪尽:“先是夜里,总能听见地底下传来……传来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打什么,又像是……像是骨头在互相碰撞,清脆得吓人。起初以为是鼠患,或是地龙翻身的前兆,可请了人来看,都说地面坚实,并无异常。”
宁瑜静静听着,目光掠过李贽眉宇间缠绕的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黑灰色死气,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那沉默的汉子。那汉子接触到宁瑜的目光,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右手不自觉地向腰间摸去,随即又强行按下。
“后来呢?”宁瑜问。
“后来……后来就更邪门了!”李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家里的牲畜开始无缘无故暴毙,鸡鸭一夜之间僵直,七窍流出黑血。再然后……是我那老父!”他猛地抓住宁瑜的衣袖,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家父年迈,本就卧床,自那敲击声响起后,便一日日衰弱,前几日夜里……夜里竟……竟浑身骨骼发出‘咯咯’声响,像是要散架一般,惨叫了半宿,就……就没了气息!”
说到此处,李贽已是涕泪横流:“更可怕的是,家父入殓时,仵作悄悄告知,家父……家父周身骨骼,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震碎的!可皮肉却完好无损啊!”
阿翎听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看向宁瑜。宁瑜眼神微凝,示意李员外继续说下去。
“家父去后,那地底的敲击声非但没停,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如今……如今连内人和幼子,也开始出现骨痛之症,夜不能寐!小人请了不知多少和尚道士,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银子花了如流水,却半点效用也无!反倒是有位游方的老道,做了场法事后,面色大变,连钱都不敢收,只说了句‘地脉枯竭,幽穴骨鸣,怨力反噬,非寻常手段可解’,便仓皇离去。”李贽绝望道,“小人多方打听,才知长乐郡宁公子身负异禀,慈悲济世,万望公子垂怜,救小人一家性命!”说着又要跪下。
宁瑜再次扶住他,目光却转向他身后那一直沉默的汉子:“这位是?”
李贽一愣,忙道:“这是……这是家中护院,赵虎,身手不错,此次随我前来,也好有个照应。”
宁瑜看着赵虎,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赵壮士身上,土腥气颇重,兼有一股沉埋多年的阴腐金石之气,怕是……常与古物打交道吧?”
赵虎脸色骤然一变,右手猛地按向腰间。李贽更是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宁瑜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地脉枯竭,幽穴骨鸣……寻常人家,何至于引动地脉?那骨骼碎裂之声,与其说是索命,不如说是一种……共鸣与警示。李员外,事到如今,若还不肯吐露实情,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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