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蜉蝣之邑
宁瑜行至一处名为“朝露郡”的滨水之地。此地水网密布,烟波浩渺,晨昏之际,雾气氤氲,如梦似幻。郡中百姓,多以渔猎、采集水中珍品为生,生活看似恬淡安逸。
然而,甫一踏入郡境,宁瑜便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氛围。此地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愁。他们行色并不匆忙,动作甚至有些迟缓,眼神中缺乏对未来的期盼,反而充满了对眼前事物的过度眷恋与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更让宁瑜注意的是他们对“时间”的态度。他们精确地计算着每一次潮汐,每一场花开花落,甚至每一顿饭的时辰。孩童嬉戏,不过片刻,便有长辈轻声呼唤,提醒光阴易逝;青年男女相恋,情意正浓时,却常相对无言,眼中满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感伤;老者更是终日坐在水边,望着流逝的江水,眼神空洞,仿佛在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日。
郡中建筑,无论贫富,皆不尚坚固,多以竹木搭建,轻巧雅致,却仿佛随时准备拆卸、离去。他们似乎不愿,或者说不敢,在任何事物上投入太多“长久”的期望。
宁瑜在一处临水的茶棚坐下,要了一盏清茶。茶香清冽,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棚主是位白发老妪,动作缓慢地为宁瑜斟茶,目光却始终望着窗外浩渺的江水。
“老人家,此地风景如画,百姓生活看似闲适,为何眉宇间皆有郁结之色?”宁瑜轻声问道。
老妪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哀凉:“外乡人,你有所不知。在我们朝露郡,流传着一句古训:‘浮生若寄,忽然而已。’”她指着窗外江面上一种微小如尘、在阳光下闪烁着短暂光芒的飞虫,“你看那‘蜉蝣’,朝生暮死,其命不过一日。我们朝露郡之人,便自觉如这蜉蝣一般,生命短暂,一切皆如朝露,转瞬即逝。既知终将失去,又何必过于执着?过于欢喜?”
宁瑜心中一震。原来此地弥漫的哀愁,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生命短暂、万物无常”的认知。他们将《庄子·知北游》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哲理,理解得过于消极,化为了对生命本身的悲观与对一切美好事物不敢投入的疏离。
“知其短暂,故而珍惜当下,本无过错。”宁瑜道,“然若因惧其逝去,而不敢深爱,不敢投入,不敢期许未来,岂非因噎废食,辜负了这短暂却真实的生命?”
老妪茫然地看着宁瑜,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只是喃喃重复:“不敢……不敢啊……投入愈深,失去时便愈痛……”
宁瑜默然。他明白了朝露郡之“病”,在于对“无常”的恐惧,压倒了对“存在”的体验。他们将生命视为一场注定悲剧的短暂寄居,故而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尽情,如同始终踮着脚尖行走在薄冰之上。
他需要找到这悲观认知的源头,并引导他们看到,即便短暂,生命亦有其深度与绚烂。
中阙:往昔之觞
宁瑜在朝露郡停留下来,他不再仅仅观察,而是尝试更深入地接触此地百姓。他帮助渔夫修补渔网,听采珠女讲述水下的世界,与塾师探讨孩童的启蒙。他渐渐了解到,这种弥漫全郡的悲观情绪,并非天生,而是源于数百年前一场真实发生过的、极其惨痛的集体记忆。
在郡守府尘封的档案库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文书,在宁瑜的诚意打动下,偷偷取出一卷以特殊药水浸泡、以防腐坏的古老羊皮卷。卷宗记载了一段被刻意模糊的历史——“汐殇之难”。
数百年前,朝露郡并非如今这般悲观。那时郡民同样知生命短暂,但他们更倾向于“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生活充满了热情与活力。郡中文化鼎盛,工匠技艺精湛,尤其擅长建造一种名为“水月轩”的、极其华美精巧的水上楼阁,作为节庆、聚会之所,象征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享受。
然而,一场毫无征兆的、规模空前的海啸(或可能是某种水患),在一个本该是欢庆的夜晚,席卷了朝露郡。滔天巨浪吞噬了无数生命,也包括那些正在水月轩中欢宴的、郡中最富才华与活力的青年才俊。几乎一夜之间,朝露郡失去了整整一代人的精英,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与信心。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巨大的悲痛与恐惧中,对那场灾难进行了反思。他们无法理解为何上天要如此残忍地夺走正值盛放的生命,最终,他们将原因归结于“乐极生悲”,认为是过往那种对生命过于投入、过于欢乐的态度,引来了上天的忌妒与惩罚。
当时一位深受爱戴、却在灾难中失去所有子女的大祭司,在极度的悲伤下,提出了“浮生若寄,避喜深悲”的训诫。他告诫幸存者,生命本就脆弱如蜉蝣,欢乐如同朝露,越是绚烂,越是短暂,失去时也越是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浅尝辄止,不投入过多情感,方能减轻失去时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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