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大雪,真正的严寒降临。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坚硬的、铅灰色的调子,阳光成了稀罕物,即便偶尔穿透厚重的云层,也显得苍白无力,短暂地洒下一些缺乏温度的光线,很快便被无边的阴冷吞噬。北风成了常客,呼啸着掠过城市,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空气干冷刺骨,呼吸间鼻腔都带着微微的酸涩。世界仿佛被冻结了,万物敛声,只剩下风过枝头的呜咽和行人踩在冻土上的沉闷脚步声。
然而,在新居那间朝南的、三面落地玻璃的阳光房内,却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厚重的双层玻璃将凛冽的寒风与湿冷的空气彻底隔绝在外。地暖系统持续散发着温和的热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午后两点左右,是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候。即便外面天色阴沉,依旧有足够的天光透过洁净的玻璃顶棚和窗户,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明亮通透,恍如白昼。
萧逐云将两张宽大舒适的躺椅并排摆放在阳光房中央光线最充足的位置。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米白色的羊绒盖毯,柔软而温暖。旁边各放了一张小巧的原木茶几,上面摆着泡好的热茶和一小碟萧惊弦能吃的软质点心。
萧惊弦被儿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卧室来到阳光房,缓缓在躺椅上坐下。他穿着轻软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身上盖着毯子,只露出一张清癯但气色平和的脸。持续的休养和精心的照料,在他身上留下了积极的痕迹,那种病态的虚弱感已大大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透明的安详。他的动作依旧缓慢,需要借力,但眼神清明,目光沉稳,透着一股风雨过后的淡然与笃定。
萧逐云帮父亲调整好靠背的角度,让他能以最舒适的姿势半躺着,又将茶杯往他手边挪近了些,确保触手可及。然后,他才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拿起自己看到一半的关于电影叙事学的理论书。
阳光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地暖系统运行时极其低沉的嗡鸣,如同静谧的背景音。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全身,暖洋洋的,不像夏日那般灼热,而是一种渗透式的、绵长的温暖,仿佛能驱散积攒在身体里一个冬天的寒湿。光线明亮却不刺眼,落在书页上,字迹清晰;落在皮肤上,能感受到微微的热度。
萧惊弦没有立刻看书。他先是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让阳光均匀地洒在脸上,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纯粹由自然赐予的暖意。他深陷的眼窝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像一株需要光合作用的植物,贪婪而安静地吸收着光与热。然后,他才缓缓睁开眼,拿起手边茶几上那本看到一半的《庄子集释》,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戴上老花镜,沉浸了进去。
萧逐云也很快进入了阅读状态,但一部分注意力始终系在父亲身上。他用余光能瞥见父亲专注的侧脸,能听到他极其缓慢的、均匀的翻书声。这种陪伴,无声,却充满了踏实感。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静谧与温暖中,仿佛被拉长了,流淌得异常缓慢。如同一池被阳光晒暖的春水,波澜不兴,只有微光在缓缓荡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小时。萧惊弦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却忽然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阅读后的沉思:
“……庄子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此语……颇有意思。”
他像是在品味书中的句子,又像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慨。
萧逐云从书页上抬起头,看向父亲。他放下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顺着父亲的话沉吟道:“爸说的是。有时候想想,人追求太多机巧智慧,反而容易陷入忧劳。倒不如像那解除了系缚的小船,自在飘荡,随心而游。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需要放下很多执念。” 他没有高谈阔论,只是平和地表达着自己的理解,像是在进行一场闲适的对话。
萧惊弦极轻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在书页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放下……不易。但……可求……心安。”
他的话语简练,却蕴含了历经沧桑后的体悟。追求绝对的“无所求”或许很难,但在纷扰中寻得内心的安宁,却是可以努力的方向。
“是啊,心安最重要。”萧逐云赞同地点点头,目光扫过窗外略显阴沉的天空,又回到室内满眼的绿意和阳光上,微笑道,“就像现在,外面天寒地冻,我们却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晒太阳、看书、说说话,这就是很大的福气了,心里就很安定。”
萧惊弦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缓缓转过头,看向儿子。阳光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点,他嘴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没有再说什么,又重新将目光投回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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