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迅疾而深沉。还不到傍晚六点,窗外的天色已从瑰丽的晚霞过渡成一种厚重的、天鹅绒般的宝蓝色,远处高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空气里带着干净的凉意,微风拂过,已有了明显的萧瑟感。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种静谧的、适合沉思的氛围中。
梧桐公馆顶层公寓的客厅里,厚重的窗帘早已被拉上,隔绝了外界的寒凉与流光。灯光被调至最暗,只留下墙角几盏氛围灯散发着幽微的、暖黄色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房间中央,专业的投影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一束明亮的光柱穿透黑暗,打在对面墙上的巨大抗光幕布上,映出一片深邃的、雪花飘零的暗蓝色调片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老胶片和旧书卷的、怀旧而庄严的气息。
今晚,这里将举行一场极其私密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电影放映会。影片,是那部注定与萧家父子命运交织、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长亭雪》。
萧逐云下午就开始忙碌。他仔细调试了投影和音响设备,确保画质和音效都达到最佳状态。他搬来了最舒适宽大的单人沙发,为父亲铺上柔软的羊毛盖毯,在旁边的小几上备好了温热的参茶和润喉的温水。他没有准备零食,今晚的“盛宴”不属于口腹之欲,而属于精神和记忆的深处。
萧惊弦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个夜晚的特殊。他下午休息得格外好,晚膳只用了一些清淡易消化的粥点。此刻,他穿着舒适的深色家居服,被儿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坐进那张专为他准备的沙发里。他的背脊不如往日挺直,微微倚靠着靠背,但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却异常清明、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他的目光落在尚未正式开始的、飘着雪花的幕布上,深邃难测,仿佛已穿透时光,看到了那风雪弥漫的拍摄现场,看到了那个在镜头前倾尽所有的、年轻的自己。
“爸,都准备好了,现在开始?”萧逐云蹲在父亲身边,轻声询问,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惊弦缓缓转过头,看了儿子一眼,极轻地点了点头,喉结微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
萧逐云按下播放键,然后退后几步,坐在父亲侧后方的阴影里,目光同样投向屏幕。他没有选择紧挨着父亲,他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即将涌来的、可能过于汹涌的情感浪潮,也更想将父亲的反应尽收眼底。
低回悲怆又充满张力的片头音乐缓缓响起,熟悉的制作公司标志浮现,然后,画面切入——漫天的风雪,苍茫的远山,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上的、破旧的长亭。镜头推进,长亭中,那个穿着单薄戏服、鬓发染霜、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央。那是近二十年前的萧惊弦,正值演技巅峰,为了这部冲奖之作,在苦寒之地摸爬滚打数月。
影片开始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客厅里只剩下电影的声音和对白在回荡。风雪呼啸声,马蹄踏雪声,人物压抑的喘息和充满爆发力的台词,以及那贯穿始终、荡气回肠的配乐……光影在幕布上流转,故事在风雪中铺陈。那是一个关于承诺、背叛、救赎与放下的沉重故事,萧惊弦在片中饰演一位身负秘密、在时代洪流与个人情义间艰难挣扎的末路英雄。
萧逐云对这部电影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都熟悉得能背出来。他曾无数次观摩、学习、分析过父亲的表演,但从未像今晚这样,以这样一种近乎“在场”的方式去观看。他的目光时而紧紧跟随剧情,时而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沙发里那个沉默的、真实的父亲。
萧惊弦看得极其专注。他几乎一动不动,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枯瘦的手指,会随着剧情的起伏、人物情绪的波动,而出现极其细微的蜷缩或舒展。当镜头给到他饰演的角色大特写时,当角色陷入极度痛苦或做出重大抉择时,萧惊弦的呼吸会变得略微急促,眼神会变得更加锐利,仿佛在与银幕上的那个“自己”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
影片进行到中段,那场被誉为“教科书级别”的雪中独白戏。镜头里,年迈的“萧惊弦”跪在风雪中,面对空无一人的长亭,诉说着半生的悔恨、坚守与最终的释然,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戏。那表演,内敛而磅礴,将巨大的悲痛控制得恰到好处,直击人心。
就在这一刻,萧逐云看到,沙发里的父亲,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极其缓慢地、用指腹轻轻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个与银幕上角色流泪的相同位置。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自怜,没有伤感,只有一种对艺术极致追求的共鸣,和对往昔燃烧岁月最深沉的缅怀。
萧逐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他明白,父亲不是在怀念荣誉,而是在与那个曾经为艺术倾注全部心血的灵魂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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