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和,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城市的上空打着旋,发出萧瑟的呜咽。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冷酷的湛蓝,高远而空旷。阳光明亮,却失去了温度,如同巨大的、冰凉的探照灯,将万物的轮廓照射得异常清晰,却也格外显得孤寂。梧桐公馆外的林荫道上,那些曾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今已是枝桠光秃,遒劲的黑色线条固执地指向苍穹,像一幅褪了色的木刻版画。
这是一个寻常却又极不寻常的午后。
萧逐云为父亲穿上最厚实的羽绒外套,围上柔软的羊绒围巾,戴上帽子,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萧惊弦,从轮椅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当地,挪向门口。每一步都耗费着萧惊弦不小的气力,他的呼吸略显急促,但眼神清明,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庄严的坚定。萧逐云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护卫着,手臂稳健地支撑着父亲大部分重量,目光须臾不离。
今天的目的地,并非远方,而是楼下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梧桐公馆的私属花园。那里,曾是他们与病魔抗争最激烈时期,唯一能短暂逃离病房压抑、呼吸“外面”空气的方寸之地;是萧惊弦身体最虚弱时,被轮椅推着进行短暂“放风”、感受季节流转的唯一窗口;也是父子二人无数次在沉默中相互支撑、在绝望中寻找微光的见证者。
电梯缓缓下行,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萧惊弦靠在轿厢壁上,微微合着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回溯那并不遥远的、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生命拉锯战的过往。萧逐云紧紧握着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温度。
“叮”的一声轻响,一楼到了。电梯门滑开,一股清冷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萧逐云推着准备好的轮椅,让父亲坐下,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腿上的毛毯,然后,推着他,穿过明亮却安静的大堂,走向那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推开门的瞬间,视野豁然开朗。
花园里,一片深秋的寂寥景象。曾经繁花似锦的花圃已然凋零,只剩下些耐寒的植物残留着些许绿意。草坪枯黄,覆盖着薄薄的霜。那几把他们常坐的长椅,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场地中,沐浴在冰冷的阳光下。一切似乎都与记忆中无数个黄昏或清晨的景象重叠,却又因季节的深入和心境的不同,而染上了一层全新的、复杂的意味。
萧逐云推着父亲,沿着熟悉的、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而行。轮椅的轮子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说话,父亲也沉默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花园角落的那一处——那里,曾经有一株盛开时如云似霞的西府海棠。
如今,海棠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虬曲盘扎的枝干,在蓝天映衬下,显出一种苍劲而顽强的生命力。树下的土地,覆盖着厚厚的落叶。
萧逐云将轮椅停在了一个既能晒到太阳、又能避开风口的最佳位置,正对着那株海棠树。他搬来一张轻便的折叠椅,坐在父亲身边。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二人身上,带来些许虚假的暖意。风过处,依旧寒冷刺骨。
萧惊弦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目光悠远地凝视着那株凋零的海棠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波澜不兴,却又仿佛蕴藏着万语千言。萧逐云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同样望着那棵树,脑海中却不自觉地闪现出无数个曾经的画面:
是春天,父亲刚病重不久,被紧急送往医院前,曾坐在这长椅上,望着刚刚萌发新芽的海棠,眼神空洞而绝望;
是夏天,父亲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抢救后,情况稍稳,被允许短暂下楼,他虚弱地靠在轮椅上,看着海棠花盛开、凋谢,目光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与无力;
是秋天,父亲病情反复,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的时间远多于清醒,偶尔被推下来,也只是紧闭双眼,感受着微弱的阳光和风,对周遭的一切近乎无知无觉……
那些被病痛、恐惧和未知填满的日日夜夜,那些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的分分秒秒,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钝痛般的清晰。
而如今,他们又坐在这里。海棠树历经寒暑,依旧挺立,只是换了容颜。而父亲,也终于挣脱了死神的桎梏,虽然伤痕累累,虽然步履维艰,但确确实实地,活着,呼吸着,感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惊弦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将目光从海棠树上收回,落在了儿子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侧脸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伸出那只依旧枯瘦、却不再冰冷彻骨的手,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萧逐云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上。
那触碰,轻微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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