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某个夜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浇熄后,便彻底退出了季节的舞台。窗外的梧桐叶,边缘的焦黄渐渐晕染开来,如同被时光这支无形的笔蘸着秋色,一笔一笔耐心涂抹。天空变得高远而清澈,阳光褪去了灼热,只剩下一种醇厚的、暖融融的金黄,透过玻璃窗,将病房映照得一片明净。
这种由夏入秋的转变,悄然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某种积累已久的东西,正在静谧中完成质的飞跃。病房内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萧惊弦的身体,在经历了ICU的生死劫难和漫长痛苦的康复期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平台期。没有奇迹般的好转,但最危险的急转直下似乎也被暂时遏制。他依旧虚弱,需要轮椅,言语缓慢而费力,清醒的时间远少于昏睡。但那种被病痛死死扼住咽喉的窒息感,那种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的紧迫感,却悄然淡去了不少。他的生命体征如同一条终于流入平缓河道的溪水,虽然水量不大,但流淌得稳定而持续。
这种“稳定”,带给萧逐云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安慰和新的隐忧的复杂心情。他庆幸父亲熬过了最凶险的关口,却又深知这种平静的脆弱,不知道下一次风暴会何时袭来。他依旧日夜守护,不敢有丝毫松懈,但紧绷的神经,总算得以稍稍喘息。
然而,真正让萧逐云感受到变化的,并非仅仅是身体指标的稳定,而是父亲精神世界呈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近乎涅盘重生的平静。
那是一个秋日下午,阳光正好,暖而不燥。李主任照例前来进行每周一次的系统评估。检查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向萧逐云交代情况,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了萧惊弦的床边。萧逐云也顺势坐在另一侧。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李主任看着萧惊弦,语气平和地开口,不像是对着病人,更像是与一位老友交谈:“萧老师,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的?”
这原本是例行问询,萧逐云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代父亲回答。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萧惊弦,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依旧有些浑浊,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沉静的光泽。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看向李主任,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沙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
“……还……好。”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聚力气,然后补充了两个字,“……累。”
这简单的回应,让萧逐云和李主任都微微一怔。以往,这种问题通常由萧逐云根据观察回答,或者萧惊弦只是用眼神或极轻微的动作示意。如此主动地用语言表达主观感受,是近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李主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点点头,继续用聊天的语气说:“累是正常的,恢复需要时间,也需要消耗很大的精力。您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萧惊弦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秋光,良久,他再次开口,语速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井中艰难汲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坦然:
“……李主任……我这身体……到底……怎么样?”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了萧逐云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向李主任。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清醒、主动地询问自己的病情预后!以往,他或是昏迷,或是被痛苦折磨得无暇他顾,或是下意识地回避这个最残酷的问题。
李主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分量。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用任何专业的术语来模糊焦点,而是用一种极其诚恳、平等的态度回答:
“萧老师,我不瞒您。您的情况,就像一艘经历过巨大风浪的船,船体受损严重,但核心的龙骨没有断。我们现在做的,是尽力修补,让船能继续平稳地航行。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但坦诚,“想要恢复到以前那样乘风破浪,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以后的日子,可能会伴随着各种后遗症,比如容易疲劳、抵抗力弱、需要长期服药和康复。我们的目标,是让您尽可能有质量地生活,减少痛苦。”
李主任的话说完,病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阳光静静地流淌,空气中漂浮着微尘。
萧逐云的心揪紧了,他生怕这直白的答案会击垮父亲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精神。
然而,萧惊弦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他甚至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悠远地望着窗外,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答案。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悟道般的平静,一种与命运达成和解后的释然。
过了很久,他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却说出了让萧逐云终身难忘的一段话:
“……明白……。”
“……戏……演完了……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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