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世间 第126章 外援之请

张清远遇袭风波，虽在玉玑子执事的强力介入和陈骏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下，于明面上迅速平息，戒律堂亦张贴告示澄清了谣言。然而，此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龙虎山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激起的暗流与漩涡却远未消散。戒律堂的调查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真凶行事老辣，除了那缕难以追溯源头、阴柔诡异的真气残留外，几乎抹去了一切痕迹，使得追查工作陷入僵局。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愈发浓重，各种隐晦的流言在弟子间悄然传递，版本愈发离奇，将天师府内部本就微妙的平衡推向更加紧张的边缘。陈骏虽被官方证伪了嫌疑，但他那“慕容世家引荐”、“得天师接见”的特殊身份，在此敏感时期，反而像一盏明灯，将他置于更多审视、猜忌乃至别有用心者的目光焦点之下，想要完全从这潭浑水中脱身，已无可能。

接下来的数日，陈骏行事愈发谨慎，几乎达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打坐练气，借助龙虎山充沛灵气巩固通络后期修为外，他便只去藏经阁最外围、人迹罕至的丙字阅览室，翻阅那些无关道法核心的山川地理、博物杂记，且必定在固定时间出入，留下清晰的行踪记录。他刻意减少了与所有道人的接触，即便是日常负责联络的清风道人，他也只保持必要且简短的交流，态度温和却疏离，以免再给任何人制造话题的机会。然而，他那经过雷法观摩洗礼后愈发敏锐的“弈”意，却能清晰地捕捉到，投向迎仙苑的隐秘视线有增无减。这些目光中，有单纯的好奇，有审慎的打量，有深藏的猜忌，甚至夹杂着几道若有若无、带着冰冷算计意味的窥探。他深知，自己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已成了一枚身不由己却又无法被忽视的棋子。

夜深人静，月隐星稀，山风掠过屋脊松林，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迎仙苑厢房内，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陈骏凝重的侧脸。他并未入睡，也未运功，只是静坐桌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脑海中如同展开一幅无形的棋枰，将近日所有蛛丝马迹——张清远遇袭的时机、伤势特点、流言的指向、各方人马的微妙反应——逐一摆放上去，运用“弈”意极速推演，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清头绪，看清那隐藏在幕后的执棋之手。张清远遇袭，表面看，与其有竞争关系的张清岚一系嫌疑最大，但此事是否太过明显？嫁祸于自己，是单纯为了搅浑水，还是想试探天师府对“异数”的底线？这背后，是否还牵扯到府内更深层次的派系倾轧？

正当他心神沉浸于推演之际，窗外极其细微地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声音极轻，宛如夜露滴落石阶，若非陈骏灵觉已锤炼得远超常人，几乎会误以为是错觉。那声响动，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精准，绝非自然之风所能为。

陈骏心神骤凛，瞬间收敛所有气息，体内真气如溪流遇寒冰般悄然凝固，身形则如鬼魅般滑至窗边阴影之中，与墙壁融为一体。“弈”意如同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弥漫出窗外，细致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夜风依旧，虫鸣断续，并未感应到强大的气息逼近或明显的杀意，然而，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存在感”，却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墨滴，在他敏锐的感知中缓缓扩散开来。

难言的寂静持续了约莫十息，就在陈骏判断这或许是一次试探或误判，准备稍松一口气时，一个极其低沉、却异常清晰凝练的传音，如同穿过缝隙的游丝，精准地钻入他的耳膜：“福生无量天尊。陈居士，贫道张清岚，夤夜来访，事关紧要，冒昧恳请一见，还望居士行个方便。”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

张清岚！陈骏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果然是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这位最具争议的焦点人物之一，竟敢深夜独自秘密来访？他想做什么？是代表他个人，还是其身后以张惟明长老为首的嫡系势力？是来威胁、拉拢，还是另有图谋？

瞬息之间，陈骏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拒绝？看似安全，但可能彻底得罪此人及其背后势力，在本就凶险的局势中自绝一路，且无法得知其真实意图。相见？无疑是与虎谋皮，风险极大，但也是窥探对方底细、了解棋局另一面的绝佳机会，或许能从中获取关乎自身安危的关键信息。

“弈”之意境在此刻运转到极致，权衡利弊，计算风险与收益。最终，陈骏决定冒一次险。他同样以传音回应，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原来张道长驾临，晚辈有失远迎。窗未闩，道长请进。” 同时，他体内真气暗凝，蓄势待发，精神高度集中，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窗户被一道巧劲推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时点尘不惊，显露出极高明的轻身功夫。来人正是张清岚，他依旧穿着代表内门精英的湛蓝道袍，但外罩了一件深灰色的不起眼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反手轻轻合上窗户，动作流畅自然，显示出对这类隐秘行动极为熟稔。

昏暗的灯光下，张清岚取下风帽，露出那张英挺却带着几分刻薄傲气的面庞。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简陋的厢房，最后定格在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的陈骏身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似笑非笑：“陈居士，深夜叨扰，实非得已，还望见谅。”

“张道长言重了，陋室简慢，还请随意。”陈骏指了指桌旁的木凳，自己则在对面安然坐下，神色平静，仿佛对方只是寻常来访的客人，“不知道长夤夜莅临，有何指教？”

张清岚并未立即落座，而是看似随意地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凌空虚划数道玄奥轨迹，一股无形却柔韧的力量随之弥漫开来，如同水波般将整个房间笼罩，隔绝了内外声音的传递。这一手精妙的隔音禁制，再次彰显了其不俗的修为与谨慎。

布下禁制后，他才在陈骏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陈骏，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陈居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贫道今日冒昧前来，是欲与居士谈一桩……合则两利的交易。”

“交易？”陈骏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语气依旧平淡，“晚辈一介客卿，漂泊无依，身无长物，不知有何物事能入道长法眼，值得道长甘冒奇险，深夜来此？”

“居士何必过谦？”张清岚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世故与精明，“居士虽自称客卿，然身份之特殊，龙虎山上下有目共睹。慕容世家不惜以人情引荐，掌教天师破格亲自接见，此等际遇，岂是寻常客卿所能拥有？更何况……”他话语一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锐利，仿佛要刺入陈骏灵魂深处，“居士命格奇特，魂光迥异于此界常伦，乃应运而生之‘变数’。此节，或许居士自身尚未全然明了，但贫道师祖，乃至掌教天师，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陈骏心中凛然，对方果然知晓“异星”之事，而且点明得如此直接！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道长此言玄奥，晚辈愚钝，难以领会。晚辈只是机缘巧合，得蒙前辈青眼，实不敢当‘变数’之称。”

张清岚似乎并不在意陈骏的否认，自顾自将话题引向当前局势：“居士近日居于山中，想必对府内风波亦有感知。‘道子’遴选在即，此番已非简单的同门较技，实乃关乎天师府未来百年气运，乃至整个道门格局走向的关键之争。清远师兄不幸遇袭，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之暗流汹涌，派系倾轧之酷烈，远超外人想象。”

他身体前倾幅度更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不瞒居士，贫道志在‘道子’之位。然，竞争者众，且背后皆有势力支持。欲在此局中胜出，仅凭自身修为与师门支撑，已显不足，需有……非常之助，方能破局。”

陈骏目光微凝：“道长的意思是？”

“居士，你便是这破局的关键‘非常之助’！”张清岚目光灼热，语气肯定，“居士乃局外人，身份超然，与慕容世家关系匪浅，更得掌教天师额外关注。此三重身份叠加，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若居士愿在关键时刻，站在贫道这边，无需你亲自下场与人争斗，只需在适当的场合——例如某些公开的论道场合，或与慕容家通信时——以含蓄却明确的方式，表达对贫道理念的认可，或对贫道人品的背书……此举所产生的影响，尤其在某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派长老心中，将远超十名先天高手的支持！”

陈骏沉默片刻，缓缓摇头：“道长未免太高看晚辈了。晚辈人微言轻，在此地更是客居，言行岂能影响贵府‘道子’遴选这等核心大事？况且，贸然插手贵府内务，乃客卿大忌，前次风波殷鉴不远，晚辈实不敢再蹈覆辙。”

“风险自然有，但收益必将超乎你的想象！”张清岚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抛出了精心准备的诱饵，“若居士愿助我一臂之力，贫道可在此以师祖张惟明长老之名义承诺，待此事一定，特许居士进入‘藏经洞’内洞，阅览三日！”

“藏经洞内洞？”陈骏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为之一滞！龙虎山藏经洞，乃是天师府千年道法传承之核心禁地，分外洞与内洞。外洞典籍已属珍贵，寻常内门弟子都需立下大功方可进入。而内洞所藏，更是镇派之宝，传闻有上古丹经、失传符法、涉及天道本源的秘典，甚至可能有关于此界古老秘辛的记载！这对于急于探寻“天道有缺”真相、渴望提升实力以应对未来危机的陈骏而言，诱惑力之大，几乎难以抗拒！

张清岚仔细观察着陈骏细微的神色变化，嘴角笑意更深，继续加码：“不仅如此，若贫道能如愿承继‘道子’之位，他日执掌天师府，必将视居士为挚友同道。天师府千年积累的资源、人脉，皆可酌情为居士提供便利。甚至慕容世家那边，贫道亦可动用家族影响力，为其在江南乃至中原之事，斡旋一二。此乃合则两利、共谋大道之事，居士以为然否？”

陈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汹涌。诱惑越大，背后的陷阱往往越深。他沉吟道：“道长厚爱，开出如此条件，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关乎太大，且不论晚辈是否真有此影响力，单是卷入贵府核心纷争，其凶险程度，远超晚辈所能承受。张清远道长前车之鉴不远，晚辈不得不慎之又慎。”

张清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迅速被诚恳所取代，沉声道：“居士的顾虑，贫道深知。清远师兄之事实乃令人痛心，正因有小人作祟，才更需像居士这般超然之外的正直之力，以正视听，涤荡妖氛！至于安全，居士大可放心，只要居士点头，贫道自有万全之策护你周全，绝不会让居士陷入险地。况且……”他话锋一转，直指陈骏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居士难道不想彻底明了自身命格之秘？不想探寻那‘天道’缺损的真相？藏经洞内洞之中，或许就藏着居士苦苦追寻的答案！此机缘，可谓千载难逢！”

最后这几句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陈骏的心防之上。他所求为何？不正是力量的极致与真相的揭示吗？内洞秘藏，或许真能解开他心中最大的谜团！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唯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更衬得气氛凝重压抑。陈骏面色变幻不定，内心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交锋。接受，意味着正式踏上龙虎山权力斗争的钢丝，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甚至可能牵连慕容世家，后果不堪设想。拒绝，或许能暂保平安，但也将彻底关上这扇可能通往核心秘密的大门，甚至可能因此被张清岚视作敌手，在未来的风波中处境更为艰难。

张清岚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陈骏，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他自信，没有人能拒绝藏经洞内洞的诱惑，尤其是对于陈骏这种身负巨大秘密、极度渴望力量与真相的“异数”。

仿佛过了许久，陈骏才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复杂的挣扎之色渐渐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他看向张清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张道长，此事关乎晚辈身家性命与前程道途，请容晚辈……慎重考虑三日。”

张清岚眼中精光一闪，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表现出失望，只是缓缓点头，语气莫测：“好！贫道便给居士三日时间。三日后此时，贫道再来听取居士答复。望居士……权衡利弊，做出明智之选。” 他特意在“明智”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说完，他不再多言，起身，重新戴好斗篷风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身形如一缕青烟般融入外面的沉沉夜色，那隔音禁制也随之悄然消散。

厢房内，再次只剩下陈骏一人，以及那盏跳动不休的孤灯。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眉头紧锁，心潮难平。张清岚的提议，如同一把淬毒的绝世利刃，诱惑与杀机并存，摆在了他的面前。选择的天平，一端是难以抗拒的机缘，另一端是万丈深渊的凶险。而这三天，注定将是他在龙虎山最为煎熬、也最为关键的三天。他需要调动全部的智慧、“弈”意以及对局势的判断，在这错综复杂、杀机四伏的漩涡中，寻找到那一条或许存在的、通往生机与真相的狭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