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统十年的秋阳,似是被洛水的清波洗过,暖而不烈,将洛阳城外的洛水染成一川流动的金红。码头的青石地面被千百年往来的脚步磨得莹润发亮,缝隙里嵌着细碎的芦花,风一吹,便随着水汽轻轻浮动。岸边,“朱雀号”楼船如一头静卧的玄鸟,朱漆船身映着日光,泛出沉厚的光泽,三层飞檐上悬挂的铜铃随风轻响,与帆樯上舒展的“楚”字大旗猎猎声相和,成了码头最浩荡的乐章。
熊旅立在跳板边,一身藏青色暗纹便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云纹,腰间只系着块温润的素面和田玉佩——那是樊姬当年亲手为他挑选的,说是“玉能养性,不扰心神”。褪去了龙袍的九五之尊,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逼仄,倒添了几分江湖客的疏朗洒脱。他目光扫过登船的老臣,伍举扶着腰,正小心翼翼地跨过船舷,花白的胡须在风里飘着;苏从手里攥着一卷《水经注》,边走边念叨着“洛水出熊耳山,东北过宜阳县南”,像是要把沿途的地理都刻进脑子里;最热闹的是唐狡,这位须发半白的老将扛着他那杆伴随多年的虎头湛金枪,枪杆上的铜环碰撞着,发出“叮铃哐啷”的脆响,引得船工们纷纷侧目。
“陛下!您看老臣这杆枪!”唐狡登上甲板,索性把枪往船板上一拄,震得木板微微发颤,“当年随您破临淄,这枪可是挑落过三员齐将,枪尖上的血腥味,到如今仿佛还能闻见!”他拍着枪杆,眼睛亮得像少年,“此番出海,要是遇着传说中的海怪,老臣定替陛下将它捅个透心凉!”
“唐将军莫要吹牛,”樊姬的笑声从一旁传来,她身着月白色菱纹襦裙,外罩一层浅碧色纱衫,裙裾上绣着几枝折枝莲,行走间裙摆轻扬,如月下凌波的仙子。她正指挥侍女将一叠叠书册搬上船舱,那些书有泛黄的《山海经》,每页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解;有《禹贡》的抄本,边缘被翻得有些毛边;还有各地州府呈上来的风物志,从北疆的草原牧歌到岭南的荔枝图谱,无所不包。最上面压着一卷裁好的空白宣纸,纸角用镇纸压着,是她特意备下的,要沿途画下所见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咱们是去游山玩水、体察民情的,不是去征战杀伐,可别吓着那些鱼虾海怪。”她笑着打趣,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熊旅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当年在楚宫初见时,她还是个敢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奇女子,如今相伴数十载,她早已成了自己最安稳的后盾。他走上前,轻轻接过侍女手中的书册,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页:“这些书带着沉,让内侍们来便是,仔细累着。”
樊姬抬眸看他,眼中含着笑意:“陛下都能放下龙袍,臣妾搬几本书算什么。再说,这些可是咱们‘游天下’的底气,少一本,说不定就错过了一处奇景、一段佳话。”
正说着,码头忽然一阵骚动。原本围在岸边看热闹的百姓们,自发地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笔直的通路。马蹄声由远及近,太子熊审带着文武百官来了——他依旧穿着常朝的绯红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身后跟着捧着鎏金印盒的内侍,印盒里盛着象征皇权的玉玺;百官们皆着朝服,捧着朝笏,远远望见“朱雀号”,便齐齐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透着朝堂的肃穆。
“儿臣恭送父王、母后!”熊审快步走到跳板前,深深一揖,少年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却努力稳住了声调,脊背挺得笔直,“洛阳内外一切安好,地方州府的奏报,儿臣每日都会亲览,遇着疑难,便与太傅、户部尚书商议,断不敢有半分懈怠,辜负父王母后的嘱托。”
熊旅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儿子肩上的肌肉,比去年结实了不少,眉眼间也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朝堂的沉稳。他心中既有欣慰,又有几分不舍,沉声道:“孤与你母后不在洛阳,朝堂上的事,凡遇大事,多问问太傅——他随孤征战多年,心思缜密;户部尚书精通钱粮,地方赋税、百姓生计,可多听他的见解。”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手绘的九州图,图纸边缘有些磨损,是他年轻时随军征战时,一笔一划画下的,上面用朱砂标着些当年行军的捷径、易守难攻的关隘,还有各地的粮草囤积处。“这卷图你收好,若是遇着边患或是地方动乱,或许能用得上。”
樊姬也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紫檀木锦盒,递给熊审。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叠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纸卷,皆是各地世家的族谱与往来书信。“这里面记着天下世家的渊源、宗族关系,还有些陈年的往来信函。”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分量,“你年轻,处理宗族纠纷时,难免摸不清根由,查查这些,便能知其来龙去脉,不至于偏颇。”她抬手,轻轻理了理儿子被风吹乱的衣襟,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百官,语气郑重:“诸位卿家,审儿年幼,治国经验尚浅,日后朝堂诸事,还望诸位多提点、多辅佐,莫要因他年轻便敷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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