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一夜雪,万户人失声。
朱墙白头,金脊覆素,唯有铜兽衔环
文华殿内铜盆兽炭才添过三两锹,火蛇便顺着镂空的麒麟腹游走,把一圈圈金纹映得活似要腾空。鎏金火盆上方横着整根紫檀雕龙梁,龙鳞里嵌了细碎云母,被热气一烘,闪出温温的琥珀光——像给寒气也罩了层软烟罗。
窗棂外雪片大如席,却才触到双层高丽纸,便“滋”地化为一星湿痕,像谁偷偷啜了一口热茶。值守的小火者推门送炭,门缝一开,白光猛地扑进,却被满殿暖浪逼退,只敢在门槛外踉跄成一只畏缩的鹤。门阖上,暖重新合拢,像一床晒透太阳的锦被,把人从头裹到脚,连骨头缝里都泛起困意。
太皇太后此刻正与其他三人商议朝政,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薛灏等人察觉后轻声呼唤,也没反应。最后还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轻摇了几下才醒。
太皇太后醒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说道:“年纪大了,总是困倦!见谅!”
彭启丰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立刻说道:“太皇太后言重了!老臣昨夜批阅折子,也竟在烛台下盹着,醒来鬓边尽沾墨花。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啊!”
太皇太后也感慨一声,“是啊!哀家如今本该享几年儿孙福,然后随仁宗爷而去,可天不遂人愿,先帝驾崩,蜀王也薨了,留给哀家的只剩下皇帝,眼下虽四海无波,可哀家若偷懒一刻,便觉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仁宗和先帝,唉!”
薛灏俯身,声音稳若磐石:“太皇太后以巾帼之身,镇庙堂、抚四方,功在社稷,德在生民,是百姓之福,是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听了薛灏的话,霜眉间漾开极浅的笑纹,像春雪初融,转瞬又归平静。她抬手示意内侍添炭,铜箸拨火,声如碎玉,忽地把话锋轻轻一转:
“儿孙福……”太皇太后喃喃重复,目光掠过窗棂外新积的白,似在雪里看见更远的岁月,“哀家怕是没那份闲命了,只好沾沾诸位臣公的喜气了。”
她侧首,看向居首的薛灏,语气随意得像拉家常,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温威:
“薛卿,哀家记得你幼女,年纪也不小了吧?可曾许配人家?”
一语出口,暖阁里炭火“噼啪”爆出轻响,仿佛替老臣们答了半声惊。彭启丰与吴伯宗相视而笑,俱把茶盏掩住唇角,却掩不住眼底看热闹的促狭。
薛灏离座一揖,蟒玉微响,声线稳若磐石:
“蒙太皇太后慈念,垂询臣门陋息,臣不胜兢惕。小女已经许配了人家,是川蜀州知府兼任蜀王府长史任大人的长子——任嘉祺。”
吴伯宗和彭启丰听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奇怪,彭启丰忍不住问道:“景涵,我记得几年前你家薛渟不是娶了这位任大人的女儿,怎么如今又要嫁女?莫非……两家另有三世联姻之约?”
“竟有此事?”太皇太后不禁问道,
薛灏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几分羞愧与自责,他继续说道:“老臣教子无方,竟至其品行败坏至此,实乃老臣之罪。薛渟那逆子,不仅逼迫任大人之女以嫁妆纳妾,更在家中殴妻,行径恶劣,令人发指,老臣在外平叛,一心为国,未曾想那逆子竟趁我不在,擅自休妻,全然不顾伦理纲常,不顾家族颜面,更不顾任大人之女的名节与苦楚。老臣回府之后,得知此事,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只觉无颜面对任大人,面对列祖列宗。老臣已将那逆子严惩,剥其继承之权,逐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以儆效尤。然老臣深知,此举难消任大人之怒,难补任大人之女所受之伤,然任氏女所受之苦,非血肉可偿。老臣无颜,愿以幼女续姻,以全任氏门楣清誉,也全我薛家最后一点脸面。”
太皇太后和其余两人听了,都十分惊讶,太皇太后听后不禁同情起了任澜仪,说道:“可怜的孩子!此时就由哀家做主,亲自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薛灏却摇头,声音低哑:
“太皇太后隆恩,老臣粉身难报。只是……那孩子去年已经入了蜀王府,给圣上做妾,位份虽止于妾,却得圣上亲自派人上门下聘,礼数周全。而且川蜀地界尽知,圣上待妾向来宽和,内院从无倾轧之声。老臣原也痛彻,可转念——若能借此脱了薛氏污名,亦算她另辟一条生路。老臣纵有不舍,也不敢再以孽债累她。”
“圣……圣上,怎会看上……”太皇太后话音戛然而止,她觉得这话不合适,又猛然忆起去年圣上因私纳妾室被先帝训斥、禁足——原来,那时他执意要纳的,就是他!
侍立一旁的彭启丰见太皇太后神色惊疑,忙趋前一步,低声解释道:“太皇太后容禀,圣上……圣上的喜好,确与常人不同,尤……尤其偏爱丰腴成熟的妇人。”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难言的尴尬。一旁的吴伯宗闻言,也想起了当初圣上那份“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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