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断代史 第63章 郭五娶亲

随着郭五婚期的临近，苗褚氏的心情愈加焦躁。虽然郭五比永昶大了两岁，因为同在一个村，在苗褚氏眼里，永昶等于落后了郭五，自家更是远远落后于郭家。有时候，苗褚氏睡不着，在暗夜里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她总是自责，感觉对不起逝去的公婆和男人。偶尔，她会做梦，不是梦这就是梦那，但就是没梦过永昶娶媳妇的场景。她把自己的梦说给憨柱的女人听，憨柱的女人就劝慰她，劝慰完，看她眉头舒展了，又笑说，你这是想儿媳妇想迷了，叫我说，你根本不用多想，我敢打包票，永昶年前不成年后成，放着这么好的儿子，守着金窝窝还愁引不来金凤凰？

苗褚氏笑了，她喜欢这样的话。有时候她也生自己的气，干嘛急吼吼的到处托人啊，根本没必要，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家儿子条件好，一般的人家媒人也不好开口不是。盘古开天地，三皇五代到如今，历朝历代，哪个朝代不讲门当户对，否则，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媒人。说媒说媒，合适不合适，都在媒人的脑子里，不合适的压根不张口，张了也没用，倒不如不张。

秋收一罢，郭修谋迎来了他第四房儿媳。郭家的场面铺的很大，乡公所的几个要人都请到了，周围村庄的保长也都行了礼过来喝喜酒。最令郭修谋扬眉吐气的是当兵的三儿子竟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个卫兵进了村子。这个郭修谋曾经最看不上眼的三儿子，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混成了这个样子，人们看他的目光除了艳羡还有更多的不解。

不知是郭修谋的意思还是三宝的意思，郭五成亲这天，三宝带来的卫兵拄着枪站在门口，像个柱子一样，迎接了郭家的亲朋好友。人们对这个持枪站岗的士兵充满了好奇，胆大的就凑到跟前问，你这枪是真的还是烧火棍？得空给我玩一玩？三宝的卫兵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那人的调笑。看当兵的不理，那人就讪讪笑了，逗他呢，还不理人，脸绷得跟火石样。说完，看一起来的人走到前边去了，就追过去说，没听说大姨夫家有当兵的呀，大喜事还弄个站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乡公所呢，啧啧。

对于亲朋好友的恭维，郭修谋表达了适度的谦虚，三的兵，没事，没事。说完，指指凳子，坐坐坐，然后拿起桌上的烟袋自顾自吸起来。一身青衣衬着郭修谋新刮的脸孔，让他比平时年轻了几岁。众人打趣郭修谋，他也不恼，矜持地保持着一个新老翁的沉稳和必备的欢喜。

迎娶的喇叭一俟进了村，墙头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郭修谋强压着内心的欢喜，端坐在老旧的太师椅上，擎等着新郎官和新娘子的跪拜。现在的郭修谋已经不像第一次当公爹那时候激动了。当然，那时候的激动有着激动的理由，毕竟在整个黄方山套，三十四岁就娶儿媳妇的他是第一个。如今，四房儿媳妇就要进了家门，郭修谋的自得和满足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喇叭声越来越近，郭修谋甚至能想象到儿子郭五招摇的样子。轿子是镇上租的，大马是借的苗家的。若是早知道儿子三宝会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探亲，就无须向苗家张那个口了。不过，苗家的枣红马确实威风，大马衬着高大的郭五愈加高大，新郎官郭五看起来更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从堂屋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郭修谋可以看到黑漆的大门在阳光里散发着闪亮的光。他看到人群一阵嘈杂，儿子郭五一脸的喜庆被推进了院子，接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郭修谋笑了，看着三个儿媳妇肩膀顶着门，冲外边喊，等会吧。

新人未进婆家大门，不让新娘下轿，待停放一段时间，才允许新娘子下轿。此俗谓之‘勒性’。若是这样能把人的性子勒住，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算是白说了，郭修谋想，可是也乐意勒勒新儿媳妇的性子，至少给她提个醒，新媳妇的身份在那摆着，万万不可耍小脾气。

大儿媳妇的娘家是个富户，大儿媳也算大户人家的小姐，刚嫁过来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总之，还是嫌弃郭家人多口杂，吃得不如她娘家，是以，斜风潲雨的在大儿子跟前絮叨，表达不满。有时候该吃饭了不按时过来吃，找什么借口有喜了，不想吃这不想吃那，单想吃稀罕的，大冬天的想吃西瓜，这上哪去找。郭修谋没有对儿媳说啥，毕竟他是当老公公的。郭修谋不能说儿媳妇不等于不能说儿子，每次看到儿子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郭修谋总要呵斥儿子一顿，并在女人要给儿媳妇留饭的时候严厉制止女人的留饭，留什么留，咱家没那规矩，不想吃那就饿着吧。郭修谋不紧不慢地说，等赶敏河集，有空我绕弯去趟马家庄，我得跟我那亲家聊聊，问问他知不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语。

郭修谋说到做到，趁一个闲日，赶敏河集，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儿媳妇的娘家马家庄。当然不能说专门去的，郭修谋说看一个亲戚路过，喝酒的闲暇，有酒装了三分醉，郭修谋把儿媳妇的不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全抖搂了出来，弄得那个号称马家庄第一仁义的亲家脸不是脸，发狠等女儿回来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不可。郭修谋也不知是醉话还是醒话，笑了，他说也不劳烦亲家费心，俗语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既然嫁到我郭家，就是我郭家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给你闲聊，来，喝酒，有空去我家，咱哥俩在好好喝。

郭修谋算是跟亲家打了招呼，回家后在一次饭桌上当场把大儿媳妇凶得起开，哭着回了自己屋子。也是从那时候起，大儿媳妇才表现得像个新过门的小媳妇，大话不敢冒一句。回娘家跟爹娘哭诉，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她才知道那个公公的手腕，整起人来一个点子跟着一个点子。和邻居嫂子婶子闲聊，才知道公公的外号大能人。

在苗家庄，郭修谋的规矩那是有名的严，几个儿媳见到他都是低眉顺眼的，大话不敢说一句。自从大儿媳嫁过来，四儿媳妇进门后，冬天的尿罐子全是儿媳妇倒。聊起来有人不好意思，郭修谋倒是不以为然，倒尿罐子也是孝顺的一部分，否则什么叫孝顺？女人曾经提议，让儿媳妇倒尿罐子不好意思，郭修谋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你的闺女就是了，你是老的，你得拿这个架子。女人想想也释然了，毕竟自己都是那样过来的，哪个新媳妇没给公婆倒过尿罐子，除非嫁过来就没公婆。

所谓勒性也就是走走过场，不长时间，门就打开了。郭五被人簇拥着了出了大门，把轿子里的新娘子引出来，相携着站到了院子里的香案前。郭修谋和女人早就坐到了事先备好的椅子上坐了，对于这种场面，郭修谋早就见怪不怪，稳重地坐着，一脸是老公公该有的表情。倒是女人有些放不开，拘谨地手不知怎么放，为此引来本家侄子的笑话，说大娘娶儿媳妇让拿就的不知东西南北了。

儿子郭五拜过天地，郭修谋起身去了大客屋，乡公所的几个头目都在那里喝茶，等着坐头牌席，他要过去支应一下，省得到时候落闲话，说郭修谋拿他们不指重。郭修谋过去的时候几个人齐齐拿他打趣，好像商量好似得，是不是看儿媳妇好看，不舍得过来了。郭修谋就哈哈笑，对于这样的笑话不能当真，一当真就真的成笑话了。他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岔开了话题。

儿子三宝进来，问老爹郭修谋什么时候开席。郭修谋笑呵呵地多看了儿子一眼，大手一挥，这就开，然后让三宝告知几个执喜的，赶紧安排亲朋就坐。他自己则跟客屋的人招呼了一声，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摆满了东西，外边人声嘈杂，一个女声高声叫着自己的孙子，语气中充满焦虑。郭修谋听出了，那是堂妹的声音，都当奶奶的人了，嗓门还是不改。

儿子郭五进来，看到他咦了一声，似乎惊奇于他怎么会在这里。郭修谋看到儿子乱翻，就问找什么东西。郭五回说找花手巾。郭修谋这才想起给送新媳妇的女孩准备的花手巾还没给呢，就说问你娘去，她搁的。郭五没好气，就说问过了，说在这屋里，让我自己找。郭修谋倒是不急，反正外边正在坐席，他也没地方可去，其实主要是怕让喳喳的，他这个苗家庄的保长，新公公，难免会被这个那个的拉住，让其坐一桌。这个时候，郭修谋上桌是不合时宜的，有的客人没捞着头牌席呢，主家大马金刀坐着吃不合适，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儿子郭五终于找到了花手巾，连蹦带跳出去了。郭修谋又愣了一下，计算着上了几个菜了，这才从屋里出来。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照着偌大的院落，及一院子吃喝的人。

其实，郭修谋的三儿子三宝只是个排长，他的发迹得益于他的拜把子，徐州城防营的一个营长。至于三宝怎么结识的那个营长，照三宝的话来说就大了，哪有什么原因，就是碰巧救了他一命。三宝这么吹，由不得别人不信，他爹郭修谋却是门清，这些年糟蹋的银钱喂了狗肚子了？凭三宝的机灵劲，打死他都不相信。

三宝虽然再三谦让，并声明，他是主家，万万没有上桌的理由，可拗不住众人的劝让，勉强坐在了主桌上。那天，郭修谋破天荒没有坐到主桌上劝酒，原本属于他的位子坐了腰别盒子枪的三儿子。有这样一个儿子压阵，郭修谋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拔高了一截。放眼整个黄方山套，有此荣誉的只有他郭修谋一家。郭修谋不喝简直都醉了，倒不是五儿子的喜事让他有了不一样的荣光，实在是儿子三宝的衣锦还乡让他自觉不自觉地高人一等。儿子虽然没给他带来他理想中的儿媳和孙子，可毕竟孝敬了十块大洋。光是这一点，足够郭修谋欣慰半年的了。当初的恨铁不成钢也变成了由衷的欢喜，并在以后的岁月中接受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恭维和赞美。

男方娶亲，大客首推男方的亲母舅，郭五的两个舅舅早已去世，郭五的表哥自然规格降了一等。陪客不是好活，许多人不愿意去，嫌其拘束不自在，但也有人想去捞不着去的。永昶是属于那种不想去的，本就不认识，生眼生色的，倒不如和本村人坐在一起快活，也省却虚假的客套和应付。永昶作为苗家人，受到了郭家的优待，这和苗家的礼金不无关系。寻常来往五个铜板十个铜板足矣，一个银角就算大礼，苗褚氏头天晚上让永昶行了两块大洋的来往。这份大礼让郭修谋喜出望外又微微不平，看来苗家的家底远不是自己猜测的那般浅薄。

儿子娶亲前三天，要不要请苗家的永昶执喜，郭修谋颇费了一番脑筋。按理，永昶一个毛孩蛋子，把他放到执喜的位置似乎早了一些，可单凭苗家在苗家庄的威望及家世，也不算过分。想来想去，郭修谋决定请永昶执喜，一来算是对前些日子借钱的一个道情，二来也显得他郭修谋有肚量，敢请一个毛头小子执喜。

谁料苗褚氏直接回绝了郭修谋的好意，她说，大哥，不是拒你的面子，实在是永昶不合适，你想，他才多大，咱村执喜的哪个不是有声望的，他一个毛蛋孩子压不住脚，最最主要的是别耽误了你家的喜事，那才是大事，感谢，感谢。看郭修谋一副下不了台的样子，她又说，执喜就算了，不过俺还是要讨杯喜酒喝的，到时候大哥可不能拒了。郭修谋呵呵笑，这其实正是他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