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账簿与铁王座 第5章 国王的权衡

加富尔伯爵的葬礼是意大利王国的一场国殇。都灵城万人空巷，民众身着黑衣，沉默地伫立在街道两旁，目送着覆盖着国旗的灵柩缓缓驶向安息之地。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国王亲自主持葬礼，面色沉痛而肃穆。这位“统一之王”深知，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位首相，更是他王座下最坚实的那块基石。

葬礼的悲壮气氛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哀乐的低回与鲜花的余香。就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一封盖着王室火漆印的信函便送到了刚刚回到科斯塔府邸的亚历山德罗手中。内容简洁而庄重：国王陛下召见，即刻入宫觐见。

亚历山德罗深吸一口气，换上最庄重的礼服。他知道，这绝非寻常的礼节性召见。议会两院的提名只是程序，最终的王冠，需要国王亲手为他戴上。而这位以保守、有时甚至显得多疑着称的君主，此刻心中必然充满了权衡与考量。

王宫书房内，气氛凝重。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没有坐在王座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王宫花园的景色。阳光勾勒出他略显矮壮却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亚历山德罗恭敬地行礼：“陛下。”

国王缓缓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比加富尔年轻太多，脸庞还带着几分锐气，但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国王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正是亚历山德罗在德·拉·罗维尔侯爵午宴上分发的《五年计划纲要》核心备忘录。

“亚历山德罗·科斯塔子爵，”国王的声音低沉，带着王权的重量，“议会两院都选择了你。加富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你。”他放下文件，目光如炬，“告诉我，一个年二十多岁的子爵，一个在海军和内政上崭露头角，却从未真正执掌过整个国家航向的商人之后，凭什么让加富尔如此信任？凭什么让议会那些老狐狸们暂时放下成见？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能驾驭这艘刚刚启航、却暗礁遍布的巨轮？”

亚历山德罗迎上国王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态度恭敬却不卑微：“陛下，臣深知自身年轻，经验浅薄。加富尔伯爵的信任，议会同僚的提名，对臣而言是莫大的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臣能倚仗的，并非资历，而是两点：对陛下与王室的绝对忠诚，以及对加富尔伯爵所开创道路的坚定继承与务实推进。”

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忠诚是基石。臣的一切努力，皆是为了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王朝统治下的、统一而强大的意大利。王权是国家统一的象征，是凝聚民心的旗帜。臣的所有政策，都将在君主立宪的框架下运行，巩固王权而非削弱它。陛下是军队的最高统帅，是国家意志的最终裁决者，这一点，臣铭记于心，绝不动摇。”

“继承与务实是路径。加富尔伯爵的统一伟业已成，但其留下的王国根基未稳。臣的‘五年计划’，并非另起炉灶，而是伯爵未竟事业的延续和深化。它根植于意大利的现实：分裂的市场需要统一（金融改革），孱弱的经济需要筋骨（基建与工业），动荡的南方需要安定（温和土地改革与剿匪），虚弱的国防需要铁拳（军队现代化）。这份计划，每一步都经过反复推演，力求务实可行，避免好高骛远或激进动荡。它不是一个空想的蓝图，而是基于王国资源、外部环境（如争取英法贷款）和现实制约的施工图。”

亚历山德罗走到意大利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陛下请看，贯通南北的铁路主干线，连接热那亚与那不勒斯的港口扩建，这是打通王国经济命脉的第一步。统一货币里拉，建立央行，这是建立国家财政信誉、吸引投资的必需。在南方，赎买荒地分给无地农民，同时保护守法地主的权益，提供化肥技术提高产量，这是逐步化解贫困、削弱匪患的温和之策。至于军队，”他语气加重，“一支由职业军官带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国家军队，是保卫统一成果、扞卫陛下权威、应对未来任何挑战的终极保障。海军建设更是着眼长远，地中海的未来，意大利必须拥有话语权。”

国王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亚历山德罗的回答滴水不漏。忠诚的表态直指核心——国王最关心的就是王权的稳固。对加富尔路线的继承则提供了政治上的延续性和正当性。而那份计划中体现的务实精神，确实戳中了王国的痛点：南方乱局、财政空虚、国防薄弱。更重要的是，亚历山德罗展现出的是一种“清晰构想”而非空谈，这让人联想到加富尔年轻时的锐气。

国王的目光扫过亚历山德罗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年轻…是缺点，也是优点。缺点在于经验不足，容易被老狐狸们算计；优点在于精力充沛，锐意进取，没有太多历史包袱，或许更能打破僵局。而且，他足够“年轻”，意味着更容易被驾驭…至少在国王看来如此。相比于议会里那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保守派大佬，或者野心勃勃的左派，一个相对“可控”的年轻首相，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国王又想到了议会。统一党在加富尔余荫和亚历山德罗的运作下，暂时捏合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多数。否决亚历山德罗，意味着立刻引爆议会危机，重新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权力斗争，在王国如此脆弱的时刻，这无异于自杀。而环顾四周，确实找不出一个比亚历山德罗更具能力、更符合加富尔路线、又能获得统一党多数支持的第二人选了。

加富尔临终前的力荐，再次在国王耳边回响。这位老臣，用生命做的最后一次政治判断…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亚历山德罗静静地站着，承受着国王目光最后的审视。他知道，所有的陈述、所有的准备，都到了最终裁决的时刻。

终于，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国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任命状和象征首相权力的印章。“亚历山德罗·科斯塔子爵，”国王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加富尔伯爵信任你，议会两院选择了你，而你的忠诚与构想，也说服了朕。王国正处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需要有人引领它走向稳定与强盛。”

他将任命状和印章庄重地递向亚历山德罗。“朕，以意大利国王的名义，正式任命你为意大利王国首相。望你谨记今日之言，恪尽职守，不负王国，不负朕望。”

亚历山德罗深深鞠躬，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权力象征。当他直起身时，眼神中已无波澜，只有磐石般的坚定。“臣，亚历山德罗·科斯塔，谨遵王命。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陛下，为意大利。”

走出王宫书房，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亚历山德罗握着手中尚带国王余温的印章，感受着其承载的千钧重担。国王的权衡结束了，但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议会里那些暂时蛰伏的“魔鬼”，国库里那令人窒息的黑洞，南方那片饱受创伤的土地，还有罗马城头飘扬的法兰西三色旗…都在等着他去面对。荆棘王冠已然加冕，他需要利剑去开辟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