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红尘 第415章 十四年来一瞬（四）

赤焰王城是建造在一座高山之上，有人猜测这座大山里早就被挖空了，可那毕竟是皇城所在，谁敢真挖开？

不过就算是在山上，也还是有一座御花园的，而且是几近悬空的御花园。

自从唐霄接任以来，这处花园就没进来过人。若非今日唐烟出关，估计这花园都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唐霄在安排第一批南下入世城的机关大军，暂时还没到，但红怒在感受到动静之后立刻就赶了过来，但赶到之时就看见锁门的铁锁被熔化成为铁水，在地上滴成一坨一坨的。

走进花园，因为实在是荒废太久了，以至于进花园的青石路早就被杂草遮得严严实实，寻常人若无意闯入，肯定想不到这是一处皇家园林。

走过两道月亮门，一股子狂风迎面扑来，红怒看见了远处秋千晃动，然后抬手摘了面具，笑着说道：“小丫头都成了大丫头了。”

唐烟此时就坐在秋千之上，听见红怒声音之后，笑着答道：“红怒姐姐，这都过去小二十年了，能不长大吗？我都快要三十岁了。”

红怒边笑边往前走，走到唐烟身后，她轻轻推了一把秋千。

刘教主很不错，钟离姑娘也很不错，当年将你送出去，我没后悔。

过去了好一会儿唐烟才接茬儿：“我爹很早就说过，让我不必太恨赤焰，不必太恨哥哥，我是听我爹话的，所以没有多恨。”

但话锋一转，唐烟呢喃道：“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爹跟师父都能对我那么好，渡龙山上所有人都那么好，为什么我亲爹亲哥哥，一个将我往火坑里推，一个竟然要杀我。”

红怒沉默了片刻，问道：“爹，是指刘教主吗？”

唐烟笑着点头：“当然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一个爹，以前那个不算数。刚开始我还怕他不认呢，后来才发现，好像他挺喜欢我叫他爹的，就是嘴上不说，心里暗戳戳高兴。”

红怒哈哈一笑：“他还有这种玩儿心呢？”

唐烟这才转过头，漂亮脸蛋儿洋溢着笑容。

“红怒姐姐，你不知道，我爹这个人啊，有时候傻傻的，贼好玩儿。最关键的是，他愿意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出头，也不会因为谁的拳头大就觉得谁有道理。你没感觉吗？我爹一身正气，那种骨子里由内而外发出来的正气！”

红怒笑了笑，轻声道：“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应该都能感觉到吧。”

一句话说完，气氛有些沉默，沉默了许久之后，红怒说了句：“皇帝封你为长公主，说他百年之后，若后世之君无德行，你可以自行取缔，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唐烟自己晃了晃秋千，“知道，我爹说了。只不过……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从未有过跟谁争什么的心思，我只是不想我娘，被困死在这宫墙之中。再说了，那不过是他为了拿到我爹的机关术，编出来哄我爹的把戏而已。”

正说着呢，一道苦笑声音传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刚刚将十万机关大军送走，唐霄就急急忙忙追来此地。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妹妹眼中，自己却是这种人。

唐烟没说话，更没回头。

破境之时，又赶上天地复苏，一不小心就到了元婴修为。

就是刘暮舟所言，一幅画里面装着十万仙人。

不一样的是，那十万仙人几乎是十万个唐烟自己，只不过，若是死上几千一万，也不会给唐烟太大影响。

沉默了许久，唐烟这才缓缓转头，问道：“哥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唐霄笑了笑，“游山玩水，吃好吃的玩儿好玩儿的。反正只要不让你管事，你干什么都行。”

可唐烟先是微微一怔，而后摇着头，笑得很释然：“不是的哦！我喜欢偷东西，苏苏喜欢赌钱，姜玉霄调皮捣蛋，他一直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是，姜玉霄长大之后变得那么不要脸吧。有些事情他从来没提过，但他知道。我师父其实很懒，懒得要命。青瑶大护法最容易走神发呆。还有很多很多人，比如吕游一直很自卑，所以他会变着法儿鼓励吕游。”

顿了顿，唐烟从秋千上下来，走到悬崖边上，呢喃道：“我娘死了之后，父皇也好，你也罢，又或是对我最好的红怒，谁能说得上来我喜欢偷东西呢？还是几天不偷东西就手痒的那种。我刚去渡龙山的时候年纪小，山上的大家但凡什么找不见了，都来找我。有一次呀，香芸的东西不见了，她来找我，可是那个东西我真的没拿。当时我就很慌，我怕我说不清楚，因为山上只有我会偷东西。但我没想到，她听我说没有之后，一点儿都没怀疑我把东西藏起来了，而是一脸疑惑，嘀咕了一句‘那肯定是我自己弄丢了’。”

说着，唐烟转头看向唐霄：“所以大哥，渡龙山比这里更像我家，这里……砖墙太厚，山墙太高。”

这么一会儿功夫，唐烟说了许多心里话，没一句是虚情假意。

终于，唐霄无奈摇头，突然往边上的草丛中一倒，双手伸展开，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吧，傻丫头，你碰到刘暮舟不是巧合。”

此话一出，红怒与唐烟几乎同时转头。

唐霄却闭着眼睛，如释重负一般说道：“烟儿可能不知道，红怒也不一定知道，贺焱是死在个旅店的。开店的是一群妖精，那群妖精就是幌子，背后还有我养的死士。原本那天啊，应该是贺焱追杀薛晚秋而去，结果被个过路的五境修士见到了故而顺手北京西站，二话不说将其打杀。最后那个杀了贺焱的人会死在贺淼手中，我想着若是这样，那老东西就不会用你娘留给你的东西去还炼气士宗门为靠山了。”

唐霄还是没睁眼，但他知道，唐烟跟红怒肯定眼中满是震惊。

这位赤焰皇帝笑了笑，接着说道：“谁想得到，半路杀出来个刘暮舟，那家伙，二话不说就将人脑袋摘了。后来啊，贺淼收到过两封信，一封不知道是谁送的，另外一封其实是我送的，就写着，杀人者瀛洲刘暮舟。万没想到，当时才那点儿修为的刘暮舟，竟然将贺淼耍得团团转。”

此时红怒开口了：“所以……你是故意将烟儿引去刘暮舟必经之路的？”

唐霄还是没睁眼，“昂，是啊！我本打算用点儿小手段，让他跟烟儿偶遇，谁想得到都不用我设计，小贼猫直眉瞪眼偷人家东西啊！那些暗卫懂我心思，就都死在刘暮舟手里了。”

红怒微微皱眉：“让我去，是第二次试探？”

唐霄总算是睁开眼了，他点着头，轻声道：“试探他的人品、能力，也是试探你。我有后手，你杀不了烟儿的。你若对烟儿下死手，你会死。别怪我心狠，我要的不是个只会杀人的冷血红怒。但我派了那两个家伙去，你总要对我交差的，必然要对刘暮舟出手。当时的刘暮舟，只要在你手中不死，那他就护得住烟儿。这是试探他的能力。第二点，你告诉他烟儿手中的大秘密，他没动贪心，这就是人品跟传说中一样，简直是正人君子。如此一来，就不是一箭双雕的事情，而是我串了个糖葫芦，不过折几个死士，我在意的、亲近的人，都会平安。那老东西也会得到烟儿已死的消息，他就没法儿再扶持老二了。”

一口气说完埋藏心中小二十年的秘密，唐霄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些卸掉了肩头许多重担子。

而此时，唐霄继续说道：“所以傻丫头，我没想着将你困在赤焰，你想多了，大哥从没想过要伤害你的。我不会因为你这份机缘是在赤焰所得就要挟你，你觉得渡龙山更像是家，心甘情愿喊刘暮舟爹，他也将你当闺女看待，就好了。”

唐烟沉默了几息，而后问道：“当真？”

唐霄一笑：“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是把渡龙山当作家了，无论如何我都留不住你么？”

唐烟撇了撇嘴，“因为跟你讲理才这样，若不想讲理，你试试谁能拦我？”

红怒面色其实不太好看，但看在唐烟面子上，还是说了句：“我拦不住。”

唐霄笑了笑，“换成刘暮舟，我这会儿不死也会脱层皮的，对他来说，那些死士都是无辜者吧？”

唐烟沉默了几息后，轻声言道：“其实有些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一定的。就像所谓的无辜者，他曾经说过，假设一个人是为了吃饱而偷馒头，那当然是错了，被偷馒头的人要揍人，他也不会理。可万一被偷馒头的那个人也需要那个馒头去救老娘的命，那……偷窃者被打死，他还是不会理。什么情况他会理呢？不缺馒头甚至拿馒头喂猪的人家因为被偷了馒头，而要置人于死地。我爹说得极其清楚，有钱人再有钱，也是遭贼惦记的理由。但倘若只是偷东西，打一顿、关几年，也就差不多了，不至于要人家的命。而所谓的无辜者，是被牵连进去的，而不是自己有所求而主动参与进去的。”

所谓的无辜者，是被牵连进去，而非自身有所求而主动入局。

唐霄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笑道：“他倒是不内耗。”

唐烟却一本正经道：“不是的，我爹说，人要有自己的一杆秤就行了，万事万物没有绝对公平的。”

唐霄笑了笑没说话。

他只是在想，秤在自己心中本身就已经不公平了。

但唐霄还是高兴的，故而他起身走到唐烟身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你这傻丫头，本来可以直接走的，却还是在这里说了好半天，说明你还是拿我当你哥的。”

唐烟闻言，嘿嘿一笑：“那我给你介绍个爹？”

此话一出，红怒实在是没忍住，赶忙戴上面具，而后转头扑嗤一声。

反观唐霄，像是吃了一只死苍蝇。

“你……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辈子，有一个爹就够累了。”

是挺累，将亲爹弄死，更累。

沉默几息之后，唐霄呢喃道：“钟离沁给我的信里，刘暮舟所有的要求，我已经都做到了。将来机关大军会陆续南下，我也会借道于玄风，让他玄风大军可以南下。只是……我至今尚无可堪大任的子嗣，我百年之后你实在不想做一朝女帝，也要帮忙给你不成器的侄儿做一做摄政王的。”

哪承想唐烟眉头已经皱得像包子，“不不不，让我管个炎洲悬剑司我都头疼，还做摄政王？你……你找别人吧。”

说罢，唐烟突然御剑而起，微笑道：“我得去帮薛小子报家仇，红怒姐姐，有空来找我啊！”

其实都没等到红怒答话，唐烟已经飞远了。

此时此刻，只剩下唐霄与红怒在这荒废园子之中。

红怒兴致极差，是那种掏心掏肺却被人不信任之后的难过所导致。但，红怒很早就知道唐霄也是个薄凉之人，故而很快释然。

正当她要离开时，唐霄拔出一根草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而后轻声道：“红怒，这么多年来，你为我鞍前马后，如今我想要的几乎全得到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裂土封王？这些你看得上吗？”

红怒步子一顿：“陛下明说吧。”

唐霄深吸了一口气，“当了皇帝之后，我很不自由。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能给你的，你都看不上，那我只有还你个自由身了。”

说着，唐霄吐出草沫子转身往外走，走过红怒身边时轻轻抬手取下面具，而后随手将其丢掉。

“去吧，你也走一走江湖，看一看天下。这次不为别人，为你自己去。什么时候觉得无趣了想回来，你长大的那座庄子，永远是你的。”

说完之后，他也没看红怒的反应，而是抖了抖衣裳换了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

又得去当皇帝了，真累啊！还是人家赵典豪横，都没法儿比。

赵典的最后一年，应该是入世城以南有战场以来的第十四年。

自打商议借道一事来，两人时有通信。

其中一封信里，赵典说，他的最后一年要在入世城度过，他要拿着自己的方天画戟，只穿一身布衣，去那些畜生堆里杀个七进七出。

实际上有句话，赵典只跟段灵芝说过。

“我想死在战场上，站着死。”

当时段灵芝擦了一把眼泪，笑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离兄长近一些。”

又是个龙年，刘暮舟、钟离沁、赵典、宋青麟、杜湘儿。

那一茬儿属龙的，都开始了他们的三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