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料峭得能钻进骨头缝里。风裹着沙砾,呜呜地刮过信访局所在的那条胡同,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每个过往者的脸上、手上,更扎在心里。
这条胡同,像是被城市繁华遗忘在褶皱里的一块灰色伤疤,窄得两人并排走都得侧着身子,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此刻虽无雨,却积着黑褐色的污垢,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劣质煤烟的呛人味,人群攒动的汗酸味,还有一种更沉郁、更绝望的气息,像陈年老窖里的霉味,渗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胡同两旁的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砖石颜色。一层叠一层的申诉材料糊满了墙面,有泛黄的信纸,有粗糙的牛皮纸,还有油印的传单,用糨糊粘,用钉子钉,用绳子捆,层层叠叠,鼓囊囊的,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流脓的疮疤。
字迹更是五花八门,有工整的楷书,有潦草的行书,还有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墨水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字里行间的愤懑与哀求。
更多的材料没地方贴了,就用麻绳系着,一束束挂在胡同中间那棵光秃秃的槐树枝桠上。
风一吹,那些纸就哗啦啦地响,无助地飘荡着,像一面面招魂的幡,在料峭的春风里诉说着无人听闻的冤屈。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用鲜血写成的控诉,暗红色的字迹凝固在粗糙的纸上,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带着些许湿润的光泽,仿佛能看到书写者割破手指时的决绝,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与不甘,无声地在风中嘶吼。
梅小艳缩了缩脖子,把领口又拉紧了些。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蓝色的布料已经泛出灰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裤脚沾着些尘土。
她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掌心因为用力而泛白,推着轮椅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轮椅的轮子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每一下颠簸,都像是碾在她的心上。
轮椅上坐着的是王芳。
几年不见,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起了一层层的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拼命燃烧的火焰,不肯有丝毫熄灭的迹象。
她穿着一件旧棉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衬衣。右腿空荡荡的裤管被仔细地掖在身下,裤管末端垂着,随着轮椅的晃动轻轻摇摆,下面是一条磨损严重的假肢,金属关节处已经锈迹斑斑,看得出用了很多年。
“慢点儿,小艳。”王芳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焦灼。她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摩肩接踵的人群,眉头紧紧地皱着。
“嗯,芳姐,你坐稳了。”小艳应着,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坑洼和别人丢下的烂菜叶。
她们身边,聚集着十几个男男女女,都是从各地赶来的。
有个中年男人,右边的袖子空荡荡地晃着,显然是没了右臂,他左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一辆比王芳的轮椅还要破旧的轮椅上,轮子都有些歪斜了,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腰都弯了下去,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还有个年轻女人,左边脸上从额头到下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她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挡着,眼神里满是自卑和愤怒……
他们的共同特征,除了身体的残缺,还有眼神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了很久很久,再也走不动了。但在疲惫之下,又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那是被逼到悬崖边上,只能背水一战的勇气。
这些人,都是王芳这些年在深圳、在各地辗转时联系到的工友。他们都曾在流水线上、在工地上拼命干活,却在工作中遭遇了严重的工伤。
有的是被机器轧断了手脚,有的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了脊椎,有的是吸入了有毒气体伤了肺……可到头来,黑心老板卷款跑路了,工厂互相推诿责任,赔偿标准低得不够治伤,工伤鉴定更是难上加难,一个个都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他们就像是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车轮下,被无情碾碎又轻易抛弃的“零件”,没人问津,没人在乎。
小艳低头看了看怀里紧紧揣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硬纸板做封面的本子,边角都磨圆了。里面是一份用复写纸誊抄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草案)》,字迹有些模糊,但每一条都清晰可辨。
这份草案,是她和王芳在蛇口那间昏暗潮湿的出租屋里,托了无数关系,找了一个又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纸页已经被她们摸得有些发软,却承载着她们最后的希望。
装订这份草案的“线”,很特别——是十几条洗得发白、叠在一起的“五一牌”棉布月经带的线带。那是王芳的主意,那天晚上,王芳坐在床沿,手里摩挲着那些用过多年的线带,眼神里闪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光:“小艳,就用这个绑。这是咱们女人身上最私密也最坚韧的东西,跟着咱们走南闯北,经了多少事,吸了多少血和泪,却从来没垮过。用它绑着,就像把咱们的血泪和命都绑在这法条上了!老天爷要是有眼,就该让它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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