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资医院惨白的走廊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覆盖在一切物体表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
小丽独自坐在走廊尽头冰凉的塑料排椅上,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肮脏的水痕。额角的纱布被雨水浸透后又半干,边缘翘起,露出下面暗红色的、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像一道凝固的耻辱印记。
王芳被推进了急诊手术室。
医生初步检查后,面色凝重,说她的残肢末端严重感染、溃烂,假肢连接处长期磨损压迫导致组织坏死,引发了高烧和剧烈疼痛,必须立刻清创处理,后续可能需要更复杂的修复手术甚至截肢。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
小丽沉默着,将内袋里那几沓用“梅记补习班”捆扎带扎好的、浸了水变得格外沉重的现金,全部掏出来,塞进了收费窗口。
护士清点时,那褪色的蓝色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钱交出去了,换回一张薄薄的、印着冰冷数字的押金单。
小丽捏着那张纸,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交易所的喧嚣、陈志远跪地哀求的扭曲面孔、王芳断指的控诉、股权证088刺眼的编号、还有那个跳楼四川妹模糊的血脚印……无数画面碎片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撞击,最后定格在王芳在发廊镜子里那双充满恨意和绝望的眼睛上。
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单调而急促的电子音,在死寂的走廊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声音来自护士站旁边那张老旧办公桌上的一个灰黑色方盒子——一部老式热敏纸传真机。
值班护士正忙着处理单据,头也没抬,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又是广告,烦死了。”
小丽本不想理会。但那“嘀嘀”声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不祥的、机械的催促意味。
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挪了过去。
传真机顶端的绿灯闪烁着,滚筒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张白色的热敏纸正被缓缓地吐出来。纸张的前端,已经显露出一些字迹。不是广告那种规整的印刷体,而是……手写。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捏住了那正缓缓吐出的传真纸。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混杂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钻进了她的鼻腔。
纸张完全吐了出来。
小丽的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那是血!淋漓的鲜血浸透了纸张,将大部分字迹都洇染得模糊不清、狰狞可怖。在血污的中央,勉强可以辨认出几行潦草、扭曲、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墨色很深,笔划断续,像垂死者最后的痉挛:
“……深圳……没有马孔多……只有吃梦的机器……齿轮……永不停止……”
小丽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熟悉的字迹——是陈志远!虽然扭曲变形,但那笔画走势,她认得!
在血书的下方边缘,还有一行更小、更潦草,几乎被血污淹没的字,像一句绝望的遗言注解:
“传真号:XXXXXXXXXX(尾号模糊,但隐约可见小红所在百货商店总机号的几个数字)”
显然他找到了大姐,而大姐,前几天小丽刚告诉她医院的这号,说自己在医院陪王芳!
一阵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陈志远!
他用血写了《百年孤独》里的句子!他把遗言……传真给了谁?传给大姐小红?还是要她转给自己?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护士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丽没有回答。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死死盯着那张被鲜血浸透的传真纸。那上面模糊的字句,像一个冰冷恶毒的预言,又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控诉。
陈志远,那个被资本彻底吞噬又最终碾碎的理想主义者,用他的血,印证了王芳的控诉,也印证了这片土地残酷的本质:这里没有马孔多式的浪漫与魔幻,只有一架庞大、冰冷、永不餍足、专门吞噬梦想和血肉的机器。
她猛地抓起那张还带着温热、散发着血腥气的传真纸,转身冲出了护士站,跌跌撞撞地跑回走廊尽头的排椅。
医院角落,一个清洁工用来焚烧废弃医疗垃圾的小型焚化炉口,还散发着微弱的余热。
小丽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将那张染血的遗书,塞进了炉口尚有余温的灰烬里。
纸张的边缘瞬间卷曲、发黑,然后腾起一小簇幽蓝的火苗。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血迹斑斑的纸面,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浓烟升起,带着纸张燃烧的气味。
火焰迅速蔓延,将陈志远最后的血书吞噬。就在那扭曲的字迹即将完全化为灰烬的瞬间,在火焰跳跃的微光中,小丽仿佛看到,被血洇染的纸张背面,在高温的炙烤下,隐隐显露出一些淡蓝色的、极其细微的网格状线条和数字轮廓——那分明是一张被精心隐藏、又被鲜血浸泡过的……股票交割单的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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